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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影评六评合集(精炼整理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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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道具细节,颇耐深嚼(约5900字)
  2.归来的“使命”:愈合(约5400字)
  3.“父亲”的归来(约6250字)
  4.爱有多深(约6430字)
  5.让她安睡吧(约4200字)
  6.让他安睡吧(约2080字)
  
  在片中,我们首先看到陆焉识从“过”走来带着伤,然后看到他“现在”藏着掖着自己的伤,再看到他愈合妻女伤痕给妻温暖明朗地念信种植出来的“未来、希望和生机”。演员陈道明在《归来》中演出是他职业演员演艺史中一次突破性飞跃。过,创造型演员陈道明的“创造”,在于他以聂明宇华定邦审查官等拓开了一条“以现在演过”的崭新表演道路;今日,他更把这个拓展往未来延展。他不但以现在演过,更以现在演未来,演未来的希望。陈道明的表演如时光机。贯通过、现在和未来。
  
  [第一篇]道具细节,颇耐深嚼
  
  引子:
  小说中的每一个字对于这部电影都是有作用的,我这个人物好些情感没有直给,好些表演方式也没有直给,我是折射性的表现。历史的部分只能通过服化道、人物关系的把握来折射过。能看出来的话,我特别欣喜,看不出来的我觉得也特别正常,可能是表演方式太隐喻了,两种都可以。
  ——陈道明(2014年5月22日,戛纳电影节期间受访)
  
  陈道明曾在给朋友史航的短信中言及自己的“表演前准备”工作:“~每个戏开拍前我都会根据剧本勾出很多人物的图像~寻其神~形~态~饰~物~找准确后再按其表演还原~”——“饰~物~”就是道具的范畴。让我们简略爬梳一下陈道明在本片中的道具设计和运用。
  
  一、眼镜
  陆焉识三阶段三副眼镜。
  1.逃归:白色透明胶框眼镜。我分析是防水防摔,便于逃亡。
  
  Ps,近日,单位组织重看《焦裕禄》,片中焦裕禄苦心挽留的技术员知识分子小魏,戴的眼镜如下:
  
  对比图:
  
  关于陈道明对道具的认真,再引《成都商报》对其专访的一段文字:有意思的是,在拍《归来》时,陈道明的身份不仅仅是演员,他还变身“老美工”与道具打起了交道,在自己表演的范围内,连一块玻璃的新旧都不放过,陈道明向记者举例说:“有时候美工可能很尽责,但是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样的,我们(电影《归来》里)屋子里玻璃是用橡皮干粘上的,知道这个年代的年轻人,一定觉得这个东西很温暖,因为真实产生温暖,我们干嘛放过这样的机会?(陈道明稍微停顿)包括陆焉识家的楼道,一开始是玻璃。美工不了解那个年代,其实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公共场合的玻璃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不光是自然现象,刮风下雨,小孩都不会让它完整,一定想办法拿弹弓打碎了,于是乎,这些玻璃换上破三合板,换上破报纸遮风避雨。其实这些跟演员有什么关系,不是,在我身后会给我巨大的入境感觉,如果我身后是虚假环境,会影响到我。”
  (薇蓝注:逃归期间的眼镜除了防水防摔,我觉得最主要的是他劳改之后也就只具备塑胶眼镜这么个条件。就是能保证自己视力清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和他的破棉袄只保证一个御寒的作用(甚至抵御不了多少寒冷)是一样的。这些衣饰反映出来的正是一个犯人所能拥有的最低生活保障。)
  2.获释:获释后“归来”的陆焉识,戴的是一副上半框暗黑皮质镶边眼镜。这副眼镜搭配陈道明为角色精心挑选设计的修身剪裁呢质大衣与暗绣花毛围巾,不露声色的烘托出陆焉识旧式知识分子(教授)的儒雅沉稳品位的气质。
  
  Ps,陈道明说:“你看类似现在这个造型,比如这个眼镜,我父亲就是戴着这样的眼镜。”(2014年5月7日《东方早报》专访陈道明:《他的脑海里早有那么一个“陆焉识”》)下图是陈道明父亲、英文专家陈宗宽教授的戴眼镜照片:
  
  3.老年:片子最末,陪着婉瑜一起老,仍“每月5号”骑三轮车载着老伴火车站迎接焉识的老年焉识,戴的是这么一副朴实无华、再普通不过的大黑框老年眼镜:
  
  (薇蓝注:末尾那副黑框大眼镜,我的理解,其实对于归来之后的焉识,他的眼镜本是没有必要换的,保持那副儒雅的半框眼镜就很好。而明叔有意地做出调整,如荞麦兄所说“朴实无华,再普通不过的大黑框老年眼镜”,则是为了衬托陆焉识的老态,宽大的镜片遮住了小半张脸,镜片之后的眼睛便被收敛了光采,增添了老年的迟缓呆滞之感。)
  
  二、纸条
  陆焉识1973年逃归雨夜扯下春联背面写下这张纸条,从门缝底下塞给婉瑜:
  
  我仔细认了认,文字如下:“瑜:明天早上八点钟,我在火车站内站台天桥第一出口等你,时间不多,请你一定要来。只望见上一面,我一生安好!想念你们,今世没照顾好你,只盼来生能碰到了。×我一生的罪过。念你焉识”(“×”表示阙字,这个字确实认不清楚。)另,有网友说这张字条“模糊的字迹大概是婉喻的泪水,三年音信全无生死未卜,这是他唯一的遗物了。”——赞!如果纸条的模糊的确是影片有意的精心处理,主创们要封神!
  这一笔“正体字”首先给我一副“兀傲骨撑崩解天”(罗滔《题<陈寅恪诗笺释》律句)之感。陆焉识哪怕在1973年全国已推行简化字二十多年(百度百科: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编制《常用简体字登记表》。1951年拟出《第一批简体字表》。1952年2月5日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成立,在《第一批简体字表》基础上,经反复研究和多方听取意见,于1954年底拟出《汉字简化方案(草案)》。1955年2月2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在中央一级的报刊上发表《汉字简化方案(草案)》。……)的形势下,还“顽固”地操一笔正体字,果然是老右派。或者说,他没想过在给妻子的便条里也要向看不到这张便条的“组织”们严申自己决不妥协的文化立场(尤其是情况还那么紧急,写正体字得多出多少笔画啊!),但这个文化立场背后的文化传统是如此强大,不动声色地以深根于地心深处的“顽固”力量,“固化”了旧派知识分子陆焉识教授的书写习惯,使得他在岌岌可危的当口儿还那么一划不省一笔不苟。(这里是否有隐喻?——文化大革命,文化终究革不了命。)
  再看字的内容。按顺序逐句分析:
  “我在火车站内站台天桥第一出口等你”——(薇蓝:说明陆焉识已经在火车站潜伏了一日,把车站的方位格局、最利于夫妻相见的角落都“布署”好了。这个太像原着中的陆焉识了!原着之中陆焉识为自己的逃狱做了整整两年的准备,两年之内每到一处便会“职业性”地对地形做出判断,包括逃狱的路线、步骤、经费,到了时机成熟的那一刻,陆焉识跨上看守人的大马,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奔出牢笼,向他的冯婉喻启程而,那一幕场景里他是那么雄姿英发,一路上的防范与警备,令那些抓捕他的人显得蠢笨可笑。
  电影里开头部分的陆焉识身上是有这样聪明的防范与警备的。我一直记得他在墙角窥探到楼道口“站岗”的邓指导员时,稳稳地收回身子,靠在墙上,卸下口罩,略做思量,快步进入另一单元的楼道,身手矫捷地攀爬到楼顶,再从楼顶往楼下看。——这时候呆立在暴雨里浑然不觉的邓指,是不是显得蠢笨可笑呢?)
  “请你一定要来”——按理说他俩都到了心意相通的至爱境界了,为何还“赘言”一句“请你一定要来”?那就是越是爱越怕爱万一不来。忐忑。另,陆焉识离开太久,与婉瑜断绝太久,他真能十分确定婉瑜还是从前的婉瑜?他不百分百确定,所以他写下了“请你一定要来”。再有,昨夜他拧门把手不开,他不知为何?疑生。也许一丝疑生。——陆焉识从门下边塞进纸条,然后离开,在通往天台的楼梯门侧立定,再侧身凝目看定锁着的门一眼,咬咬牙,腮帮子在暗夜里现出一道棱角,然后,离。——那一刻,他心中到底交织过多少情绪和思绪?到底交织了哪些情绪和思绪?
  “只望见上一面,我一生安好”——陆焉识不顾掉脑袋,“转场潜逃”,为了啥?有朋友分析是为了携妻潜逃,天涯海角一起走。我觉得不确。首先最简单的逻辑是,自己过那亡命生涯也就罢了,还能忍心带着爱妻一起风餐露宿朝不虑夕抓住了一起死么。然而他不回家行不行?肯定也不行。我是那么的爱她,我是那么的想见她。“只望见上一面,我一生安好!”,明白无遗清楚无疑地告诉婉瑜也告诉观众,我就是,只盼望,能见上你一面,然后“我一生安好”。(我见不到你我一生如何安好。我见到了你哪怕明天被抓回打死,我也是一生安好。朝闻道夕死可矣。朝见瑜夕死可矣。瑜,就是他的道。)
  “今世没照顾好你”——陆焉识对女儿的宽容对妻子的治愈,有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不能释怀的内疚因素。劳改中写的信:瑜,没能照顾好你。我已经不是一个好父亲了。……这里逃归雨夜纸条上写:瑜……今世没照顾好你。获释归来后在小屋里对女儿说:这怎么是你的错呢?要错也是我的错啊!——对自己被划为右派劳改廿载“连累”了妻女一直没能照顾妻女的内疚,从劳改到逃归到归来,他一直不能释怀。
  “我一生的罪过”——陈道明接受《南方周末》访谈时说过一句话,“小说相当于《归来》有一个一共500页纸的小传,我们只演它的460页之后,但小说的每一句话对我们都有用。”——“小说的每一句话对我们都有用”:原着里陆焉识前半生风流浪荡,嫁他为妻的婉喻不过是他寡味生活的开始;运动来临后被抓西北劳改的他,在劫难和枯寂中对繁华反刍半生,慢慢深深地确认了内心深处对婉喻的爱。这份爱携着愧疚、痛心和负罪感,来得缓慢,也来得浓烈,来得深厚。(网友“酉时长空”说得好:原着写出了人在环境中的变化,一颗饱经沧桑的心灵更懂得本真归宿是什么,不是简单的因为落难而栖择所谓的爱情,而是过往的错失和难言的时代伤痛本来就是她们爱情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不可孤立,由始至终。)请看陆焉识这张字条,“今世没照顾好你”,“我一生的罪过”,两句中充溢着无可挽回无可弥补的愧疚感和负罪感。有朋友可能会解读为“今世没照顾好你”本身就是“我一生的罪过”了,这个罪过“就只是”我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这其实显然不是我的罪过,是谁的罪过不言可知。另,片子后边焉识给婉瑜念信时,也念到没有照顾她的愧疚。真是个伟岸的男人!),并没有明显迹象可以追溯至人物对前半生的阅尽繁华和浪荡生涯以及对妻子亏欠愧罪的悔恨。这也可以。但同时也并不妨碍一部分读过原着的观众做出如此延伸。观影体验本就是个人化和私密化的。我喜欢并享受这种观众与影片、原着一起交融发散拓展至无限可能的观影体验。
  再看婉瑜那边的表现,同样也很耐人寻味:她跟焉识可以说是到了心心相通的境地了。我们须注意到,在焉识敲门之前,她已经在整理床被打铺盖卷了。她知道,她确然知道,焉识逃跑,一定会归来。不管早或晚。敲门之后,焉识进门未遂离,门缝底下塞进来这张约定明天早上八点天台见的纸条,她也淡定了,两情相见,终会有时,所以她默无言语地做了几大屉的窝头,让逃亡中的焉识尽可能多、尽可能久地吃上熟食(我们想下陆焉识在雨水中啃生红薯的镜头),想到雨夜焉识顶风冒雨一定是淋得湿透他还得夜夜露宿街头,她次日除了提着给焉识御寒的被子给焉识果腹的窝头还拿着一把雨伞……“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丈夫在风雨风雪中瑟缩颤抖,有一把伞,有一张被,有一个嚼在嘴里的还有一袋挂在兜里的窝头,他的心也是温暖的。(有朋友提到婉瑜是否是想跟焉识一起走?从焉识的纸条内容来看,他肯定不想带她浪迹天涯,那无异于把她带入火坑。正如他对女儿说的,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见见你们……但从婉瑜准备的充分来看,蒸了那么多窝窝头,不能完全排除她是有跟着他到天涯的打算的。可以合理推测,俩人如果不被发现的见了面,关于要不要一起走,或许会有一场“爱的争吵”的~)
  (薇蓝注:好一个“兀傲骨撑崩解天”!我曾说陆焉识这个人物的性情里没有“傲”,却不想我们一向“擅藏孤傲”的明叔还是如此巧妙地把陆焉识骨子里那份清高和固执在这一页残纸上刻画了出来。明叔真的是细节控,抓着一张字条的机会也要把自己的人物演活,我相信他在拍摄前夕、自己“描画”人物的阶段,已经把陆焉识一举一动、一饰一物、甚至一笔一画都渗入透了,“满目皆是陆焉识”,这句话丝毫不夸张。也唯有荞麦兄心思细腻,解得透彻。大赞!)
  
  三、衣装
  第二天就是5号了,婉瑜要接焉识。于是头天晚上他翻出那套珍而重之压在箱底的呢大衣。……第二天要弹琴了,婉瑜有可能在熟悉的《渔光曲》旋律里,找回记忆,认出焉识。于是他又郑重其事地穿上这身呢大衣。……在每一个可能让婉瑜“苏醒”、“归来”的日子的前夜,他都必珍而重之、郑重其事地翻出这件呢大衣,在小屋里就着晕黄的灯光,细细地抚平大衣上的每一条褶皱。这跟他逃归时没办法弄得灰头土脸炭黑满面想到马上见到婉瑜了用毛巾在地上积的雨水里浸一浸拧一把努力把脸擦干净点儿,这跟婉瑜即便垂垂老脸部浮肿白发渐稀每个“5号”接焉识前都一定要梳整梳整头发,一样的。越爱她,越爱他,都越想爱人眼中的自己,久别归来,还如昨天一般的好看,好好看。王家卫拍《一代宗师》,其实最令我念念难忘的,是真把民国人那点高贵和庄重拍出来了。什么是高贵和庄重?不在乎高贵到王侯将相,不在乎庄重到朝廷大典,是哪怕最普通的老百姓,都有心底里的那点儿疼惜和矜羞。焉识之于婉瑜,最熟悉的气味儿,我们旁人难以察知。焉识是个教授。教授身上的书卷气,会更接近婉瑜的味蕾?(婉瑜略带腼腆、娇羞和骄傲地对“修钢琴的师傅”说:我爱人是个教授。……(钢琴)我爱人弹!)
  Ps,还有一点我不知道是否我想得过深:这件看上特有质感、剪裁精致的呢质大衣,连同搭配的那条暗花条纹毛围脖,给人感觉这不是一个前史简单的高级知识分子。如果出身贫下中农,是辛苦读书出来的教授,那么他的呢质大衣和毛线围脖不会这么精致和品位。我们有理由由这位穿着者的精致和品位,联想到原着中的上海少爷。——虽然,张艺谋把城市从上海搬到了北方某城。陈道明说:“电影的容量就这么多,不可能展现过多的前史,他过的经历是不太可能展现,这是没有办法的,作为表演来讲困难可能也在这,就是说我们不光是演现在,我们还要演将来,我们还要演过,演出过生活的积累给他身上留下的影子。”(2014年4月21日《归来》发布会陈道明访谈)——“我们还要演过,演出过生活的积累给他身上留下的影子。”可见,擅长于通过服装等道具深度透射角色过往和前史(如《黑洞》中演聂明宇)的演员陈道明,或有可能在这件大衣和围脖上深挖一番。(后来看到幕后花絮,陈道明是想把故事背景“留”在上海的。上海,比北方精致。)
  图:弹钢琴时身穿呢大衣围着毛围脖的陆焉识
  
  
  四、饭勺
  腾讯娱乐:“得知婉瑜受欺负,焉识郊区寻仇家,人人以为他要大打出手,然而镜头一闪,他手里只不过握着一把汤勺。相信观者会因为这不知是胆小还是讲理的小道具会心一笑。”荞麦案:饭勺这个道具很准确,如果陆焉识是屠夫卖肉的,就会提一把剔骨砍刀;如果陆焉识是聂明宇,就会拿一瓶矿泉水;如果陆焉识是刘季,那就会带一票兄弟过……但陆焉识就是这么个文弱教授,所以他就拎个小饭勺。被劳改20年的知识分子,即便原来是聂明宇,也给你整成陈一平。所以饭勺藏在背后小心翼翼克制着怒气走近方师傅家,他自己作为占理的这方倒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_^,真是太准确了!我曾说陆焉识跟陈一平有点像,但又不像,比如雨夜天台进家一场戏,陈一平一定是惴惴无经验,陆焉识的敏捷警惕,则是“惯犯”了。另,之前丹丹说,“方师傅用饭勺打过我妈”——这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饭勺这个道具精到在此两点。另外有网友提到铝质饭勺不适合打人,我以为这恰好符合陆焉识气质。如果这么个文弱教授知识分子本性纯良温厚的陆焉识,提一个钢质的家伙,那就是心里面是个狠角。陆焉识本来也没想过把人打怎么样。可能就是表达下立场:)。钢质的东西就一定是要见血收命的感觉了。(薇蓝注:饭勺的拿法也很对:汽车里是将饭勺装在提包里,进了胡同才取出来掩在身后,手指不停摩挲着长柄,许是在分散自己的愤怒和紧张。如果像黑社会拎砍刀一样把饭勺拎在身侧,那就不是陆焉识了。)
  
  [第二篇]归来的“使命”:愈合
  
  引子:
  对我们来讲,绝对不能忽略《陆犯焉识》这部小说第一页的第一句话: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
  小说相当于《归来》有一个一共500页纸的小传,我们只演它的460页之后,但小说的每一句话对我们都有用。
  电影和小说精神上是一致的:一个知识分子的坚持,一个普通妇女的坚守。
  不是在控诉,没有怨言。这是一个愈合的故事,愈合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斑斑伤痕。
  从小处说,是纪念我的父亲;往大里讲,是致敬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
  ——陈道明(《南方周末》专访《陈道明:愈合历史留下的斑斑伤痕》,2014年5月9日)
  
  《归来》全片在“焉识唤醒失忆婉瑜”的明线而外,还有一暗线:“愈合”。这一暗线如水下冰山,耐人深探。陆焉识的归来,不只是“陆焉识”的归来,也不只是为治愈婉瑜失忆症的归来,他的归来是一个父亲和丈夫的归来,是一个每个家庭成员内心创伤得以治愈的归来,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重新得以愈合的归来,是“余震”之后新生的归来,是展望未来的归来。而这个治愈和愈合,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时代悲剧带来灾难和创伤的治愈和愈合,而不可能是一次自然灾害(大地震、惨烈车祸、飓风等)带来创伤的治愈和愈合。
  有网友说:“老谋子改编剧本后,只是阐述一个爱情故事。但架空了人物的来历,淡化了背景,以此单纯呈现出爱情的力量。”我最初观感跟她一样。我初看完片后认为:不少人看片后说本片是中国版《生死朗读》,实则我看完片最大的感觉这是张艺谋的《唐山大地震》——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唐山》英文片名“Aftershock”。事实上不管是《归来》也好,《唐山》也罢,都是导演打了灾难(张是人灾,冯是天灾)的擦边球,或者刻薄点说是以灾难为噱头、消费了灾难——片子最核心的东西不在灾难,而在灾难之后,人与人关系、人内心的伤口的“愈合”。至于这灾难为何,可能并不那么重要。譬如我曾说过《唐山》其实用不着弄一个大地震,就是一个车祸,救援的赶到了,妈妈说“保弟弟”,然后片子剩下大部分都在说如何愈合母女关系和女儿的内心伤痕。《归来》也用不着用文革来开这个头,就是一件大事儿上,因为女儿出卖了爸爸,导致爸爸迄今为止不能跟全家人相见,然后妈妈也不原谅女儿。《归来》剩下大部分的片长,都可以讲爸爸的归来,如何促成家庭三人之间关系的“愈合”与“归来”。完全可以抛开文革。(举个“不恭”的例子,唐山大地震了,女儿本来可以救爸爸,却为了贪生怕死自私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抛弃了爸爸。然后爸爸至今存亡未卜。妈妈一辈子恨死了女儿,不原谅。有一天,爸爸归来了……。——这是不是神奇的把《唐山大地震》截头,缝到了《归来》的身子上了?)
  但后来细细咀嚼片子,特别是细细咀嚼陈道明的戏份,发现我错了,片子并非架空了人物的来历,淡化了背景,片子对那场巨大的人灾带来的灾难以及灾难后遗症的普遍性和顽固性,透射折射的方式是太极式的含而不露,外表粗看风平浪静,没有高音喇叭贴着耳膜的泣血控诉,可那浑厚的力道都潜藏在袍袖之内,真气内转鼓荡于中而不惊天动地崩天坼地。譬如陆焉识在旧时好友素珍家里找照片,问到素珍老公大卫,素珍说自杀了,陈道明的表演精准耐寻味,但却不是什么繁复的表情和眼神,只一个简单的处理——抬头无表情之表情表示“哦”(如果是死于自然灾害,陈道明的表情就该是还是悲痛,不至于这么无奈无力到碰都不愿碰,过了算数);又譬如陆焉识对女儿丹丹的大度原谅,不是他陆焉识这一个“个体”性本宽容这么简单,不只是父亲对女儿的自带三分宽容的亲情关系那么简单,我们要联想,他一定是在劳改中,在文革中,看得太多互相检举揭发,才更深刻体认到这确实是时代的整体悲剧,不能太怨哪一个个体、个人(伤太深,不愿再触及;伤太多,有些麻木了);再譬如拿着饭勺找方师傅复仇,面对方妻北方泼妇一般的怨念大爆发,他的却步,与其说是知识分子的秀才遇到兵的“软弱”,与其说是寻无此人的无可奈何,不如说是以为跳出了这个圈子找了半天发现还是在同一个大圈子里打转的无言:只要是这个大事件,我啥也不想说,啥也不想怪,我提都不想提,就让这该死的赶快过吧。——这种“控诉”,还不够深么?张艺谋和陈道明真是老狐狸。邹静之所谓“人书俱老”的四字考语(邹静之:“看完初剪那天,我突然就想到了四个字:人书俱老。大意是说一个书法家,他年龄,经历,经验,见识都到了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种老辣的、褪烟火的、简约中得神思、凝神而深入的感觉。”),真这两个老家伙当得起。他们是《归来》全片真正的太极高手。阴狠发力。阴狠在骨。(张艺谋的“折射”式鞭挞,再举一例。闫妮饰演的街道办李主任问:你相信组织吗?婉瑜:(点头)李主任问:那我代表组织跟你说话,你相信吗?婉瑜:(点头)李主任:那好,这个人(拉着陆焉识),就是你的爱人陆焉识。婉瑜:他不是。他是方师傅。你让他出。——隐喻是啥?隐喻就是当人失忆后剩下本能的时候,真不相信了。)
  ——影片对反右、文革(特别是文革)给予一个时代的众生的深深创伤,是一种点到为止的含而不露。但点到为止并不是没有力量。这个力量在于无须再多加一分一毫的力,只需要兰花拂穴手轻轻一指,因为这该死的早就万夫所指。然而片子更淳厚悠远的力道在于没有过多纠缠于过,更大的力量来自于归来之后的展望未来,来自于影片主创(尤其是陈道明)灌注于内的温和、大度和宽容。陆焉识以平淡的态度愈合父女关系,以巧妙的心思愈合母女关系。失忆症的妈妈需要女儿在家照顾,内心受伤无法得到原谅的女儿也需要妈妈的原谅。然而母女僵局无法打破。母女俩更多想到的都不是愈合。女儿哭着恨恨的说,那么多好的不记得,偏偏我这不好的记得清清楚楚。爸爸用平淡的语气开解了:妈妈是个病人,你得体谅她。对于妈妈对女儿的恨和不原谅,“念信的同志”巧借念信,仍是用平淡温和的语气告诉婉瑜,女儿当年是孩子,人孰无过,这事儿不应该再怪她,这事儿焉识要批评婉瑜。陆焉识都是用这么平淡温和的态度和语气、无微不至的方式和巧思,愈合一家三口的关系。随着这些愈合一步步走向温暖明亮,片子的劲道缓缓出来,陈道明的力道也缓缓出来。
  陈道明这个力道在不易被人察觉处缓缓出来。如《一一》里一身风骨隐隐凸现的吴念真(提到吴念真多提一句,张艺谋曾说陆焉识这个知识分子味儿国内演员只有陈道明能有,大陆似乎确然;范围扩展到台湾呢?台湾人文味道的演员还略多,吴念真可不可以演陆焉识?),如《一代宗师》里脱胎换骨易筋洗髓的梁朝伟。陈、吴、梁的表演真味都不在直射,而在折射;都不在露出来的,而在藏起来的。陈道明在本片中的表演妙处不在露出来的繁复似锦,而在掩下来的平淡如水。(当然如花似锦如弹钢琴那段泪戏的层次嬗变肯定也很好,只是九段的绚烂和超九段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比起来似乎略微见绌而已。)陈道明在本片中的表演难度不在表演本身,而在表演前的深度构思。好比绞尽了脑汁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拿什么待客,想过端一坛凛冽劲道的陈酒,想过泡一壶苦后回甘的浓茶,最后还是觉得端一杯温度正好的温开水,恰到好处。(陈道明在本片中贡献了两个极端的表演——一是极端繁复变化层次递变如弹钢琴一段戏,一是极端的极简主义如听闻大卫自杀一个抬头的无表情之表情再如背对送饺子的婉瑜一动不动。直接给你看的精彩是九天散花目不暇接,折射给你咀嚼的是一花中见一世界。Ps,张艺谋:“我跟陈道明定基调以生活的常态来表演。好演员有一万种选择,他们还要选择那个最难演的。比如演员很怕没支点,最不怕演激烈情绪的,又拍桌子又瞪眼的叫有支点。再喝点酒,砸了酒瓶就更有支点了。这次《归来》的支点只在心里,外部的形态上、手法上、技巧上是无支点的,所以是特别难的一种方法。”)
  然而陈道明更难得之处还不仅仅在于以“温和、大度和宽容”的儒雅“暖男”示人,他并不回避陆焉识受过的伤、难以全愈的伤。作为一个演员,他并不回避所演人物的真实。获释归来后敲门的手背,伤痕犹在。外形上的伤如此,伤即便好了终究留了痕,内心里呢?他获释归来重逢女儿的小心翼翼客客气气,害怕女儿仍不能接受自己(这首先还不是不原谅女儿,而是首先想到女儿是不是还不接受自己……父爱忒伟大了……),都不敢坦坦然然的在闺女的宿舍多呆一会儿(尽管这里还有一个他想早点回家尽早见到婉瑜的因素)。虽然,他仍是面带春风。但这个春风不是春风浩荡,而是冬寒尚残的春风。陆焉识作为一个在劳改中被劳改得不论对谁都难以掏心的人,他包裹起自己微带春风客客气气对着几乎所有人。最好的一场戏是找旧时好友素珍借照片。那场戏看得观者如我都纳闷憋闷,陆焉识怎么跟发小、同窗、好友也这么客气见外?他面带略微客气的微笑,微微前驱着身子,略显局促的交叠着手,说着一些太客气的话。素珍,你还有没有咱们以前在一起照的照片?能不能借我用用?谢谢。用完我就还你。谢谢。……听着难受。真是被整怕了,谁都靠近不了他了。真让人怜伤不尽。这颗层叠着累累伤痕的惊惶难安的灵魂。陈道明自己说,“我看到我父亲的那一声叹息,那种发呆,那种回来的紧张,那种待人的惶恐……这是谁都不会代我体会到的。”(《南方周末》专访陈道明:《愈合历史留下的斑斑伤痕》,2014年5月9日。)我看完第一遍后觉得陈道明在陆焉识归来后的表演里,似乎没有把人物紧张惶恐唯唯诺诺的一面表达出来,后来一琢磨(特别是仔细一琢磨找素珍借照片这场戏),那些东西吱一丝缝就完全足够了,无须正面以对。陆焉识那不论对女儿还是对好友都那么见外的客气,既有着他老派知识分子的儒雅和矜持,略微的放低身段更显出底色的不卑不亢,又有那场人祸种进他根子里的防备。他不由自主的心甘情愿地把他的篱笆扎成了牢笼,虽身处囚笼实身居安全屋。他必须要把自己浇筑得固若金汤了,才能舒服地舒缓一口气。他哪怕在都早已是“归来”后的小屋里一个人住,被子还是叠成棱角分明标准的豆腐块(张艺谋:“浓缩像压缩干粮,压到一个小细节,……传递历史感。”)。他被过那二十年尤其是后面那十年戕害得从心理到生理,都不属于他自己了。都不由自主了。这,确然是“人灾”而不是“天灾”如大地震的后遗症。陈道明的精准真是加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他精准地为那些外表看来儒雅温和彬彬有礼实则骨子里鼓胀着拣尽寒枝难栖身的惊惶的知识分子老右派们画形入神,画形传神。(ps,陈道明认为,真的体验过那种经历才能理解人物。电影开拍前,他做了很多功课:找来很多当年的右派,问好多问题,了解他们的心思,还有他们回家以后的家庭情况,他们的心理变化等等。荞麦案:“心理变化”这个很细腻。但必须指出:由于片子没有明写劳改生活,所以陈道明无从展现人物心理的“变化”,他只能展现心理的“不变”:那就是过与现在的必然关联和逻辑,那就是劳改、文革在人物身上心上留下的必然伤痕,以及这一“过”伤痕在归来后的“今日”让人物面对各个情境、事件的应有反应。)
  陆焉识的归来本没有使命,可他慢慢发现他归来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伤折叠起来,包好,里三层外三层,压进那口带回来的箱子底下,藏在一个再小再偏僻不过的角落,不要发任何的光,不要发任何的响,别给添乱;然后,完成我的使命:愈合婉瑜的创伤(明的是失忆,暗的是对女儿的不原谅,最深处是以身体为代价以“换回”焉识的生还),愈合女儿的创伤(不被母亲原谅)。看陆焉识对妻女的愈合一定要注意他不是个强大的人,正因为他不强大,干出强大的事儿,才让人觉得他真很强大。陆焉识内心的强大是我们看上的强大而已,是他包裹好了自己的累累伤痕,不以示人。陆焉识真正感动人的地方在于,他折叠隐藏起来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还是有的不强大和过不,只顾着强大和过,于是乎,一片光辉。陆焉识是经历了多少艰难受过了多少苦难,那就是我们都无法想象。那就是我们看来对于女儿的过错母亲一辈子难以原谅,可到了父亲那儿只是一个在女儿终于开口叫“爸”之后的略略停顿后的沉声答应“哎!”,只是一个在女儿坦白“是我告的密”之后的简单回答“我知道”——比起过二十年尤其是后面那十年加诸其身的种种劫难,这实在是微乎其微的事情了。
  陈道明(对,是陈道明。片子越往后看越是陈焉识而不是陆焉识。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最好的演出,不是演员单向塑造角色,也不是角色单向附于演员,而是演员与角色双向的对话和吐纳。吐纳之际,演者和被演者,生命的向度平行着向远方延伸。网友“摩西不夜奔”说:“人过中年面对角色,就有演员自己的人生在里面。在这个意义上,叶问需要梁朝伟,梁朝伟也需要叶问。”——在这个意义上,陆焉识需要陈道明,陈道明也需要陆焉识。陈道明塑造的陆焉识不是个体,不是他以前灌注他强烈的“个体”思考的聂明宇,是他而今灌注他强烈的“群体”思考的、以温暖宽容和坚韧告别苦难走进新时代的历经劫难而人性光辉愈加耀目的可敬的中国老辈知识分子群像。历经岁月,有的女子没有变得昏暗浑浊,而是愈加清澈明净。陈道明赋予陆焉识也有类似的魅力:他历经劫难,并没变得苦恶暗淡,反而越加温暖光辉。)用温和明亮的声音和语调给婉瑜念信。那伴着昏黄而温暖的炉火的一刻一刻,一夜一夜,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明朗温暖的声音缓缓流淌,如同旋开了钢笔,在白纸上优雅轻柔地给婉瑜继续写那一封一封仍从遥远的大西北寄来的信,笔锋在雪白的信纸上铺开了一片辽阔草原,当我们看到小马驹挣扎着站在了开满黄花的草地上,我们感觉,春天真的来了。
  
  [第三篇]“父亲”的归来
  ——浅析陆焉识对女儿丹丹的情态转递
  
  不少人批评《归来》没有动荡的矛盾冲突(包括看第一遍时的我)。现在细细咀嚼,感觉该片还是有波澜的。这波澜不是明显的有形的,而是潜藏的无形的。不是大河奔流的,而是暗流涌动的。不是外在的事件性的(明白的谁又死了谁又爱上他人),而是内在的心理性的。陆焉识获释归来后对妻子心理上的波澜简要说来有四段:1.陆焉识获释,是满怀着一切希望。波峰。2.获知婉瑜失忆,努力唤醒,然而终究徒劳(这是波峰到波谷,波谷再生澜)。3.犹豫。“再这么念下我真成念信的了。”波澜再跌。4.放下后波平浪静,春天来了。陆焉识心理上的波澜除了对婉瑜的四段,对女儿也有四段:1.雨夜猝逢,泪如涌泉。2.获释归来,客气以对。3.淡淡冷漠,难以掩饰。4.宽容疼爱,“父亲”归来。下面浅析陆焉识对女儿的情感心态的转递过程。
  
  一、雨夜猝逢,泪如涌泉。
  这场戏最令观众动容的是陈道明猝发的滚烫热泪,泪如泉涌,在逃犯父亲满布灰黑的脸上冲出了两道深重的沟渠,网友“赵梦文”描述得最好,“泪水在黑乎乎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痕,就像在心中划出了一道血痕一般。”为什么陆焉识转动门把手的时候都没流泪(马上都快见到婉瑜了,婉瑜在屋子里已经吞咽了)?而猝逢这个亭亭闺女,泪水泉涌至此?那就是他坚信自己一定能见到婉瑜的,明儿要流的泪还多着呢。但他没想到过还能猝逢自己的女儿。我们必须记住片中婉瑜答复工宣队的一句话,“十多年没联系了。”(这句话首先修正了大家的一个惯常误会:陆焉识受难于那十年。事实上从那十年的前十年,1957年反右,陆焉识已经受难了。他是个劳改了二十年的“老右派”。)那就是陆焉识离时丹丹才三岁,文革开始通信阻断时丹丹十二岁(丹丹年龄的推析见第六篇《让她安睡吧——婉瑜被××及失忆的时间及情由的考证推析》),他今时归来,想着不知道女儿是否还在人世。(那个年代也许未必就命如转蓬,但在风雨夜逃归中的陆焉识看来,世界都飘如转蓬,亲人又如何不命如转蓬。)这个猝然泪下,那就是在“乱世”里,“天可怜见,你还活着!”的意思,这个意思首先还不是父亲对着女儿告慰自己的那句“都长这么大啦!”(“你还活着”最重要,“都长这么大啦”不过是锦上添花。)再一个,我们要想到,那个年代里,逃出劳改农场,下场极有可能是给逮回毒打致死,所以父亲与女儿的这一面,很大可能是唯一一面,最后一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生离就是死别,怎不泪涌如泉!
  Ps,陈道明这场泪戏有个突出特点是猝发的泪如“涌泉”。量多。薇蓝说,“楼道的泪戏是‘突发性’的,不仅是眼泪的突发,还有事件的突发、情绪的突发,毫无预料的‘猝逢’正因毫无预料,他的第一反应才最真。父爱的泪是瞬间蓄满的,不是缓缓酝酿的。”不但瞬间蓄满,而且量足量大,陈道明其时左右眼交迭滚泪,刷刷刷流了又流,前后至少四五行。(迥有别于他大多数情况下的泪戏:猝发,量少,甚至单行泪下到得唇畔便已干涸。如刘非听闻文大人死讯,八王刑场前抱手垂首,聂总与妹妹酒吧话别,宋建平在病床上飞快的一扭头……)陈道明此一刻眼泪瞬间蓄满、突涌如泉,足可见陆焉识对女儿的父爱何等深浓!某些网友的臆测“陈道明演的陆焉识对女儿丹丹原本情感就淡薄不深”,验之演员演出的“真实”,只能说是毫无根据的想当然。
  
  二、获释归来,客气以对。
  陈道明这儿给出的表情是面带春风的客气。这个十分精准。想想,如果这时候给出的情态就是后边的淡淡冷漠,准确吗?不准确。从被告密的女儿伤害至今,陆焉识心里肯定有一道深重的伤痕。这个毋庸置疑。问题是作为一个迭经劫难的老右派,被整怕的老右派,他一定是最学会了两个字,“装”和“防”,装得自己啥事儿啥伤也没有,客客气气对所有人;装的另一面就是防,看惯了看多了看遍了一不留神留下话柄就被检举揭发搞得身心伤残的事情,他几乎本能的防着所有人。陆焉识的本能是什么?那就是在那间一个人住的小屋里,哪怕都已经是那十年之后了,他的被子还是叠得跟劳改期间一样,豆腐块似的,棱角标准而分明。所以他客客气气的对女儿春风挂面的说话,是我看片最难受的时候。他这么见外,那是被整怕了伤透了。本来老六兄说得好,“这个时候(荞麦注:陆焉识刚回到城里)陈道明是佝偻的,是有些忐忑的,差不多二十年的大狱啊。别说别人是否接受他自己,他自己做好这个准备了吗?”他背部是佝偻的,面上是微笑的,态度是客气的,内心是伤重的。我曾说陈道明在本片中表演的好处是“折射”,这个折射不仅仅是从他的现在折射他的过,还有从他对女儿、妻子的态度折射他本人深重难愈的创伤。
  有朋友说获释归来后的戏里陈道明没演出那十年压在陆焉识身上的后遗症。实际上这个后遗症不是说直射的方式,不是说直接告诉你“你看这就是后遗症”,不是他陆焉识一回来就要皱着眉头耷拉着脸,甚至也不是不动声色的给你一个手背虎口的伤疤的大特写,这个后遗症最大的症状就在于陆焉识小心翼翼的要藏起来他的后遗症。这才是最令人难胜难禁、心伤无已之处。那场劫难最大的祸害就在于我即便放了你,你还是走不出我划定的这个圈子。我哪怕给你扔到你自己现而今的小屋里,你还是要规规矩矩叠好豆腐块被子。多深重的灾难和控诉啊。(手上伤疤、豆腐块被子,是意味深长的折射,是从1957年反右到1966年516通知再到1976年终于拨云见日这二十年留在他身上、行为上的深重伤痕,不可能愈合。所以陆焉识的归来,其实是归不来。这部电影最大的留白在于主线是归来,却永远无法归来;暗线是愈合,却永远无法真正、完全愈合。这些深度隐喻,审查的人被糊弄过了。但希望广大观众别糊弄了自己。)
  还有朋友说陈道明演的陆焉识归来后优雅矜持不卑不亢不大像被整怕了的老右派。这个我觉得要分三点说:一是如上文所析他的矜持客气其实是给自己画地为牢其实是比见人就点头哈腰更令人看着难受心疼的“被伤透了整怕了”。(网友“蒋胜男”写道,“影评里说到不卑不亢的老右派,让我想起教我初学诗词的老先生。再冷的冬天也是西装大衣,永远不会穿成个棉猴;再热的夏天也白衬衫扣到领口,微笑有礼,清癯持杖,从不言过。后辗转听诗友说起,老先生临终前意识不清,恐惧哭而凄厉:‘为什么又要斗我,我犯了什么罪……’闻之潸然泪下。”)二是陈道明想要表达的主题和重点是愈合,是温暖,是光辉,是知识分子历经劫难依旧挺立的脊梁骨。有没有被整得抽掉脊梁骨的知识分子?有。那么有没有哪怕打断了脊梁骨还是缝起来依旧挺立的知识分子?也有。陈选择了后者。正如他选择了念“小马驹”这样充满生机的信。(陆焉识读信不只是为婉瑜读信,也是为自己读信,为自己做出选择:不选劫难,只选希望。)三是陈道明本人的气质深处有一种高贵和冷冷,令人不敢迫近。严歌苓在受访中说,“陈道明特别接近我爷爷的气质,他演出来的东西你感觉,不管他笑也好,想亲近你也好,他有一种距离,一种冷的东西。这种东西往往让你感觉是一种贵气,天生的贵气。”“我觉得陈道明从五官上来讲,跟我的爷爷都有相似的地方。真的,我爷爷是一个很清秀的人,他不管微笑也好不笑也好,他给你一种感觉就是不能轻易接近,陆焉识身上也是有一点点。感觉是一种高贵吧,就是这种精神贵族的东西。”
  
  三、淡淡冷漠,难以掩饰。
  陆焉识对女儿淡淡冷漠其实是我看片中开始高兴起来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那么见外了。严丝合缝的老陆开始吱开一丝缝儿了。而这一丝缝儿,哪怕开始透进来的是阴风冷雨(冷漠疏离),最后也会涌进来春风丽日(宽容疼爱)。这主要表现在两场戏。
  一是翻相册。陆焉识捧着相册低着头翻得越来越快,翻到了底也全是被剪掉了的自己。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他低下的头愁苦成一脸的“囧”字。当丹丹回答是我剪的后,他停住,缓缓抬头,双眼缓缓睁大,目光中有“明白”,有一瞬间的痛心,一瞬而过,他并不转身看女儿,只缓缓点两下头,缓缓而沉重地合上残缺的相册。
  二是女儿终于开口喊“爸”和坦白“是我告的密”。这段戏陈道明的处理引他自己的解说最精准不过:“因为人物历史特性的原因,他已经没有直接表达情绪的一种资质了,一个在监狱里呆了很久的人,直接表达情感在那个年代可能是要惹祸的,所以我认为他表达任何东西用冷漠和不卑不亢是最安全的,包括跟女儿的关系。你会说血浓于水,终究是亲情,但对这个,陆焉识心理是有原则的。所以当时女儿说是我告的密,我处理很简单,我没有靠表演停顿把它变成一种事件性,其实这里透着一个巨大的人物关系的冷漠。他跟冯婉瑜是拆除了人性所有障碍扑向她,可对于社会,包括女儿,有永远不能逾越的栏杆。在那个年代逃跑被抓回很可能就是枪毙,当然剧本没有这么写,但我不可以不这么演,就是我不太想常规地演原谅,像没出卖一样,说女儿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的生活变成了这样,那是命运造成的,但在具体这件事上,伤痕永远在。所以这就是折射,对人性的折射和历史事件的折射。”(2014年5月21日陈道明在戛纳电影节期间接受“”专访。)
  
  四、宽容疼爱,“父亲”归来。
  陆焉识毫无可疑是一个宽厚宽容的人。他的宽容除了本性温厚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知识分子”的“思辨”能够让他明了,对有的人有的事,需要宽容。(因为不能够宽容的另有所在。)打不着方师傅悻悻而退(找不着方师傅,方师傅也被抓走,的确是更深刻的处理。陈道明先提出的是陆找到了方,两个人相对无言。私以为的确不如张艺谋的处理深刻批判有力。文革后钱锺书费孝通访美,宴席中有人惋惜吴晗被整得很惨,钱对费说,你还记得吴晗整起人来也是很厉害的么。费默然。满座默然。),对外人尚可如此,对自己闺女岂非更应更能如此?
  丹丹红小将时眼神里那个凶狠(巩俐演出婉瑜的“烈”首先是揉面团做窝头的时候,女儿丹丹发狠“妈你不能见他”,她也冷冷瞥一眼回来,“丹丹,妈做什么跟你没关系。你好好跳你的吴清华吧。”——母女俩眼神都是刀子在隔空比划啊。看来丹丹目光里的狠劲儿也是“渊源有自”的。),令她的母亲本能的讨厌憎恨,令她的父亲受伤后客气见外。父亲有士人的人文情怀,母亲有传统妇女的质朴,他们虽经那十年拦腰一刀,但根不断,十年之后,生机仍在。女儿则生来就从根上一刀,与传统绝缘。故而“革命性”最坚决。大佬说,“一张白纸正好画画”。那十年祸害最大的,正是这些白纸。而时下看此片的很多年轻人的无知无感,正是片中展现的人祸对丹丹的祸害的一个类似的延伸,在今日的延伸——人祸的目的是要斩断历史,抹传统。它很大程度上成功了。现在的很多年轻人的确已经感受不到片中的隐喻和暗示了。他们大多数已没有历史和传统了。
  丹丹想跳吴清华实际上无所谓名利,无所谓追名逐利,就是对一个孩子来说特别简单单纯的心头好。没有名利价值之长短轻重的。面对丹丹开出的“筹码”,祖峰演的指导员近乎不理解的松了口气,“我马上给你们学校说,想跳啥跳啥。”言下之意为了这么个不名不利的东西(跳个舞嘛,只是跳个舞嘛),就把爸爸搭进了(其实搭进的还有妈妈,还有她自己)。这也是影片控诉力度尤其隐藏得深而后劲发散得足的地方。正因为丹丹只是为了一个孩子的单纯的心头好,而不是追名逐利,所以老陆那么宽容。老陆忙不迭纠正内疚的女儿,“怎么是怪你呢?要怪也怪我啊!”错不在孩子,而在拿着棒棒糖逗引拐卖孩子的人贩子。片子在此很深刻。
  丹丹其实是个文艺女青年。文艺青年的内心,你懂就是懂,不懂就觉得毫不可理喻。一文钱不值那种毫不可理喻。譬如祖峰的邓指导员其实跟婉瑜是一样的俗人(哈哈,这里只是指不文艺这一点哈~祖峰的品性怎么能跟我们婉瑜比呢),所以他打死也不理解为了这么个东西就出卖父亲,或者说,他明白那个年代里出卖父亲也算不上多严重(汗),但也没想到过不严重到这份儿上——就为跳个舞。所以祖峰当时的表情是一怔:哦,想跳啥跳啥。——所以我很惋惜丹丹,丹丹后来惋惜演出服白借了吴清华白跳了(婉瑜笑着说:战士也挺好~)实际上还有一层意思是,时至今日,妈你还是不懂我。(妈妈重复了两次的“战士也挺好”,还有一层耐咀嚼的深味:对于妈妈而言,跳吴清华和战士都一样。都挺好。只要努力做好自己就好。隐而未发的意思:如果不是做好自己,而是损害别人,跳吴清华还不如跳战士。孔子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传统断了。再引申:婉瑜教育子女的观念跟陈道明本人其实相当一致。陈道明最近在接受《成都商报》的专访里提到对女儿事业上的期望:那就是无期望。陈道明说,“我希望我女儿首先当一个正常人,不能因为想当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情,一个人做多少好事已经不是标准了,首先能做到不做坏事,天下太平。”陈道明这句话其实寄慨遥深。“不能因为想当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情。”说的就是丹丹为了跳吴清华出卖父亲。“一个人做多少好事已经不是标准了,首先能做到不做坏事”,陆焉识就是这样的人,他在不正常的年代里,并没做多少挽救众生的好事,不如张/志新、林/昭伟大,但他首先做到了不做坏事,在那个遍地互相检举揭发的罪恶年代里他也已经确乎是一个好人了。)
  ——话头转回来:父亲在女儿说是我的错后赶忙堵女儿的嘴: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要错也是我的错啊!获释归来初见时对女儿的客客气气消失了,这时真是在哄我的小乖乖的感觉了。毕竟血浓于水,父女情深啊。这一刻,“父亲”归来。(父亲说“怎么是你的错,要错也是我的错啊”这儿,还有一个隐喻、折射和控诉:既不是乖孩子你的错,其实也肯定不是爸爸我的错。那么,是谁的错?不言可知。)
  焉识借念信“妙计得售”,成功“赚得”腼腆的妻子同意让女儿回家。且看他一路兴冲冲地“冲进”女儿棉纺厂宿舍,“丹丹,咱们回家!”丹丹的眸子里终于消退了长久以来的阴霾和隐伤,她闪着发亮的眸子朝着爸爸兴奋地点点头。父女俩拉着板车喜洋洋往家拉行李,这一个几秒钟的镜头是我的最爱,陆焉识拉板车拉得喜笑颜开,拉得摇头晃脑,拉得好像不是女儿在后边也一脸亮堂开心快乐的帮着把住车身他竟会拉着板车跳起舞扭起秧歌来,好像手不是把着车把手,而是挥舞着大红绸子一般~父女俩喜气洋洋地向他们一家全新的阳光生活前进前进前进进~“搬运工”老爸乐呵呵累呼呼喘吁吁肩扛手提女儿大堆家当上楼,那个热乎劲儿比获释归来扛着自己的行李上楼马上要见着婉瑜了有过无不及。他卸下东西停在楼道拐角处歇口气儿。女儿上楼,到门前,迟疑忐忑,回头望父亲。父亲满脸的堆欢鼓励,这个欢完全没有陆焉识之前的淡然也没有陈道明向来的淡然,这个欢是打心底里堆出来满溢出来的。他脸上满溢着笑意,微微弓着背屈着身,头往家门那边一侧一侧,做手势一下一下的戳着门示意鼓励女儿别怕大胆的推开门~爸爸!
  记得冰心有句极美的话:雨后的青山像泪水洗过的良心。红小将“归来”,捧着父亲的信,听着母亲的原谅,痛哭失声。痛哭的泪水消熔了刀子,褪了戾气,洗过了良心。这之后,她不仅仅是归来,她是重生。最令人感动的是丹丹在家里跳她一直梦想未遂的吴清华。观众席上不再是人山人海独缺一座,而是爸爸妈妈笑呵呵地看着乖女儿跳舞。片子在此以极大的宽容和爱对待它的三位主角:本来跳吴清华是一切创伤的触发点,可是现在爸爸妈妈女儿一家三口以笑意融融的和解熨平了这个本来“应是”隐痛最深最巨的触发点。焉识给了光,于是丹丹身上就有了光,婉瑜看女儿的眼里也就有了光。焉识的光辉如温暖金黄的夕阳沐浴在全家人的肩上。丹丹跳芭蕾舞时的眼神是炽热的。她“归来”之前,是炽热而凶狠,那是红小将;“归来”之后,就是炽热而热情。丹丹的炽热在父亲母亲的光辉的沐浴下,褪了凶狠,回归了人性。在屋子里、在爸爸妈妈的眼睛里跳舞的丹丹,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炽热而温和的光芒四散开来。
  
  
  [第四篇]《归来》七题:爱有多深
  
  电影《归来》里婉瑜与焉识的深爱让人泪不能禁。情不能胜,草此小文,从“火车站生离;‘老眼清泪’;弹钢琴‘泪戏’;‘年轻人’的爱;忘了唤醒、放下唤醒;老谋深算、算无遗策;母女和解”七段戏(外加一个小“番外”)切入,细说男女主角深浓的爱。
  
  一、如你化作了粉末,谁还要健全
  火车站天桥相会一场戏,婉瑜撕心裂肺的喊“焉识,快跑!”——这里必须大赞巩俐的爆发力。爆发力这个毫不能取巧的。爆发力不是嗓门大,是从眼周嘴角肤纹看似轻微的颤动痉挛撕裂迸发出发自心底胸腔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巩俐单凭这一嗓子,已足以横扫所有影后了。火车站这场戏的成败完全在于巩俐这一嗓子。如果这一嗓子冲击力不够,稍后边陈道明的“奔向罗网”就没了着力点。我三刷归来,每看至此,都禁不住眼眶湿润。这就不是情节的力量了,完全是演员表演的感染力冲击力。
  另外要说的就是陈道明设计的喊刘佩琦们抓他拽他头发这个细节,抓拽头发的力度我们从片子里一个明显的“撕裂声”可以清晰听到(泪,我明叔受大苦了。引陈道明访谈:“我一个人要跟4个人搏斗,那些人抓我可不是架子花、比划比划,我要求他们4个人:你们有本事就给我摁那儿,没本事是摁不住我的!4个人一开始还说‘哎哟陈老师,咱们轻点儿,设计下动作’,我说别设计,我就是要逃跑,你们就是要抓住我,唯一目的就这个。开演后他们真的摁不住我,我是真挣扎啊!有一条我把他们4个都带倒了……我说你们一定要真来,千万不能客气。最后拍的几条,他们说还是摁不住。我说佩琦(注:刘佩琦。片中饰演劳改农场刘同志)你最后一把抓我的头发,抓头发后我就老实了……”2014年5月9日《南方都市报》专访《陈道明“归来”破神话记》),抓拽后陆焉识一声伤痛的嚎叫“啊——!”,令观众感到那边撕心裂肺,这边撕躯裂体。两边都在撕裂。戏的对抗感就出来了。表演上,两个演员的力道必须形成冲撞,然后观众心里才能地震。(我脑子里过一下,蒋雯丽来喊这么一嗓子,可能就是个崩溃,就没有那眼周嘴角的痉挛牵扯出的揪心剜心。陈瑾应该行。而蒋和陈应该是国内中年演技派女演员的双峰了。建议:以后电影学院招生,可以考这一嗓子。)
  焉识不顾婉瑜撕心裂肺的喊“焉识,快跑!”,不顾劳改农场的人暴风骤雨四面八方奔过来要围堵他拦截他抓他逮他,不顾被抓回是个什么后果……他什么都不顾,只顾得冲过要跟婉瑜相会。就是只要能跟你的手哪怕碰到0.0001秒,甚至跟你的手哪怕还差0.0001米触到,刀山火海我也冲过来了,天罗地网我也投过来了。陆焉识那么不管不顾,他以逃跑都赶不上的速度跑向罗网。他的爱不是痴狂又热烈,是疯狂而暴烈。备经劫难的文人逃犯,一瞬间迸发出了毫不文人的、属于丽江纳西族湘西苗寨那些重情轻生的汉子般的火、光、力量。他哪怕像只飞蛾向火扑,烧成了灰化成了烬,也要有一灰一烬扑在婉瑜的怀里。
  
  二、老眼清泪
  网友“奶奶的太阳花”《和爸妈一起看<归来》文末写得很漂亮:最喜欢的镜头是陆焉识平反后回到家里,看到玻璃板下面自己当年从门缝中塞进来的字条,他的眼泪真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直接滑落,借着透进的阳光,更显得晶莹、透明,滴在玻璃板上,似乎能听到“啪”的一声。陆焉识风尘仆仆的回家,他的表情看似很平静,你看不到他眼里窝着泪,于是这几滴眼泪就如此突然的滑落了,其实他的泪一直积蓄在心里,直到决堤的那一刻。
  ——这一段写得太好!其实我们认真品味陈道明的泪戏,我们会发现他类似此处的流泪特点:内心里积蓄了很长很多的苦痛,但不轻易外泄(如勾践为奴从大料上下来,入吴后一直默而不言傲而不泪的他终于在雅鱼面前流泪了);一旦外泄,就是猝不及防毫无征兆的冲决而出(八王刑场前抱手垂首,聂总酒吧里与妹话别)。(详参鄙作《陈道明“泪戏”三类别》)此处的“猝发”,还有一个要点是,他不期然看到的是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自己当年从门缝中塞进来的字条,睹物思境,睹物思人,他内心长久蓄积的情感洪波溃于一穴。他随时都可能溃塌。只需要一个触发点。
  另,陈道明的泪一直给我“清泪”的感觉。不论他哪一部作品哪一次演出,总是如此处焉识泪珠的“晶莹、透明”,很清澈明亮的感觉。哪怕《楚汉传奇》最后一集高祖还乡老年刘邦在曹氏小酒店忆往念今情不能禁泪珠滚落,哪怕泪珠滚落于他沟壑纵横的老脸,还是莹澈的清泪。
  那么具体到《归来》这部戏,我有更深的观感:那就是陆焉识历经劫难,目光依旧清澈,心灵依旧温厚。即便是悲伤的眼泪从老眼中大颗大颗滚出,啪啪打在桌面玻璃板上,也不是老眼浊泪,还是老眼清泪。是的,浊泪一般属于饱经苦难的田间老农,清泪多从温润光泽的知识分子心底流出。(而从观众的角度,如果不是二看《归来》,是不至于在此处随着焉识流泪而流泪的。一定是我们知道了结局,看尚不知道结局的人,满心欣喜和满怀希望,马上欣喜和希望被打个粉碎,才备加疼惜怜悯心痛。)
  
  三、琴声如泣
  《归来》中弹钢琴一段戏,在陈道明的表演史中,大概与《康熙王朝》中康熙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痛斥腐败一样,属于一气呵成的神来之笔,照他自己的说法,是不可复制的(陈道明:“演这种戏,没办法提前和对方把自己的感受说得太明白,那样就有失原生态,当时我们直接就拍,一条就过了。对于这样的表演,生鲜度太重要了,这种感觉不可复制。”张艺谋:“弹钢琴这场戏,基本就是一条。之后又拍了一点点,算是一条零三分之一。我们还出了个技术问题,本来两人拥抱的戏要喊停,但陈道明转身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工作人员都满眼泪光,我就没喊停。一个摄影师机智一点,就摇上了,另一个没有,就重新补了。”)。这场戏的难度与正大光明殿还不一样,首先是那场戏全靠演员超凡绝伦的台词功力,这场戏则不发一言,全靠演员用“无声”的功夫打动观众;其次那场戏可算是陈道明的独角戏独舞戏,殿下群臣只站着不动躬身垂首听皇帝训话最后抽泣便可,而这场戏对手戏女演员的配合十分重要,感谢巩俐同样细腻精准的表演,两位杰出的演员联手奉献了一场杰出的演出!下面我从“层次递嬗”的角度简单析说陈道明这番演出:
  1.从婉瑜上楼异于往常的脚步声中听出“这次也许终于凑效了”时,焉识微抬起头,不看钢琴键盘而“盲弹”,双眼睁大,却不回头。暂时还稳住,还没忙着颤抖、回头。因为他前几次已经被“吓怕了”,生怕这一次又是好梦一场。他已经不敢轻易动泪了。更何况这一次他几乎可算是“穷极全力”了。这一次再不行,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所以他宁愿先稳住,先把期望值降到最低。
  2.他用不断加速的心跳感知到婉瑜在身后慢慢靠近,当婉瑜的手如负重千钧又有似穿逾千山,轻微颤抖着挨上他的肩头,焉识崩溃了。(薇蓝:随着婉瑜的手落到他的肩上,琴声忽止,泣声响起。肩头传达过来的妻子的情感,令陆焉识悬着的心瞬间崩溃,全身颤抖,抑声抽泣。他哭得脆弱无比,如同委屈了许久终于得到安慰的孩子。)琴声戛然而止。他终于等“到”了。他终于求“到”了。他的双肩和身躯开始颤抖,由轻微而剧烈;他的肤纹和胡须开始颤抖,由克制而恣肆。他委屈了太久了。他才是本来是最需要被慰抚愈合的。这都无所谓。可好歹给他一个不失望的希望啊。婉瑜的手已抚慰在肩,婉瑜的手已抚慰在心,他再也无须克制,放肆恣肆的大幅度抽搐,他大口大口的吞咽他的哭泣,仿佛要把二十年的委屈和劫难全部倾倒干干净净。他太委屈了。这一刻,妻子是成全丈夫这个孩子的母亲。(网友“lazydi”:“这一刻,妻子是成全丈夫这个孩子的母亲。”赞同。陆焉识对冯婉瑜的感情在劳改过程中沉淀,远超爱情或妻子的概念,是灯塔,是港湾,是家,甚至是全世界。可惜她已认不出他。不过也正因为忘记才有了初恋的感觉,才有孩子气的求爱经历。荞麦案:他和她的感情那个时候呈现两个奇妙的极端:一个是超越了夫妻之爱的似乎已经是一种灯塔和港湾的精神归宿,像母爱;一个是设计一切小动作接近她好似孩子气的初恋的感觉。)
  3.他缓缓转过身来,起身与爱人相拥而泣。(薇蓝:我看这段时就很感叹,这一拥抱的力度拿捏得是有多好!他是放大了双臂的弧度,再小心翼翼将她环抱,既有珍惜“怕碎”的感觉,又有年老而显笨拙的感觉。)陆焉识面部的颤抖是地毯式的,那就是不只是喉结在颤抖鼻翼在抽动,他的眼部的肤纹,嘴周的胡须,两颊到腮帮,无不欲抑而难禁,无不难禁而不禁,恣肆地颤抖痉挛。陆焉识的泪水沿着已因悲喜交集而扭曲变形的脸颊纵横阑干。他此时的泪不似陈道明以往大多数泪戏的节制,一行泪下便已干涸,他此时的泪是决东海之波,也流泪难尽……
  4.可是哪怕决的是东海之波,哪怕决的是四海之波,也不成想竟然终于还是天降一道堤坝截断众流,硬生生把白素贞压在雷锋塔下,硬生生把三圣母压在莲花峰下。——有顷,婉瑜的身子剧烈一震,猛地挥臂一击,打开她的爱人拥过来的手臂,焉识的心一刹那又从天堂打入地狱,他交织着悲喜的脸上一霎时被剜掉了喜,只剩下悲,更大的震颤、悲哀和绝望。
  
  四、中年人的爱 年轻人的爱
  片子在“念信”这个环节有几个最妙的地方,是中年人的爱给做出了年轻人的感觉。首先是屋里的焉识示意小卖部老头儿走开,婉瑜一个人对着大重箱子发愁,陆焉识早就准备足啦,从小屋里走出来到婉瑜身边,问:要帮忙吗?婉瑜腼腆地点了点头。陆焉识抱起箱子就走,还回头冲小屋里躲着的丹丹胜利一笑(丹丹也在笑~这是所有人都在联手“算计”我们婉瑜啊!哈哈)。
  这场戏的妙处是陈道明从屋子里出来是0.1秒都没耽搁的一步就兔子般凑过来了。没有0.1秒的耽搁,是早就埋伏好了的“果然”,果然你需要我。果然,此计得售。这个果然,是陈道明此时这个膝跳反射般的节奏处理给出来的。他凑过来搬箱子时脸上果然挂着一抹微笑。陈道明这一抹微笑,如“男朋友为了她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是“你要天上的星星吗,呐,摘下来了”。陈道明这一刻的这一抹微笑,不是男人的历经沧桑的笑,是男孩的博伊一粲的笑。我喜欢他这一刻的这一笑:)。
  
  细细咀嚼,陆焉识背对婉瑜一动不动的深味,我以为有四层:
  一是无言以对。说什么好呢?什么都不说也许稍微好一点点。
  二是无颜以对。我再怂,我起码是个男人啊。陆焉识在得知婉瑜被方师傅侵犯后的反应是男人的屈辱,对婉瑜的更加疼惜,对方师傅的愤怒:无言,唯有鼻孔短促的喷气,牙关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网友短评:陈道明连腮帮子都是戏。)他这个文人转身出门,却一个武人似的果断利落的伸臂一拉开门,郁勃的怒气给得也文人而克制。可是饭勺怎么拎着怎么拎回来。他内心里煎熬着疲累、伤痛和憋屈,再强大的人都得病了。更何况陆焉识本是个不强大的文弱书生。他明知婉瑜送饺子来了,装睡着,不动,不转身,是对自己没能给妻子报得了仇的无颜以对。那一晚老陆应该是睡不着的。他看到的方师傅老婆是另一个等待良人归来的婉瑜。只不过这一个婉瑜不是失忆,而是失心疯(玩笑~)。(丁嘉丽演的方师傅媳妇儿就是另一个冯婉瑜。不同在于一个是泼妇,一个是失忆。相同点都在于等待爱人归来。毫不怀疑。毫不动摇。这部片子是对一代人,那一代人,那一代质朴善良的中国劳动妇女的群像塑造。)他感同身受。他不能再找方师傅算账了,已有文革找他算过账了。在时代的杯具面前,他无言以对,只有扔了饭勺回来了。但这么一来,对妻子就只能无颜以对了。
  三是身心疲累。焉识归来后一直用尽心思的一心为人毫不为己(模范共产党员的节奏么泥垢乐!),但其实蹲了二十年大狱的他才是最应该被慰抚愈合的那个人啊。他那一系列努力又受挫努力再受挫一再被爱人“粗暴”扫地出门累加起来的委屈、失望、伤心、心疼、担心、操心、用心……交织起来“浇筑”的疲累,真的是要累垮压垮他了(薇蓝注:荞麦兄曾经指出的片子在陆焉识治愈阶段缺少细节上的疲惫和伤感,原来都凝聚在这最后一道无言的背影里了。这简直就是一场结构化“累”戏啊——前面铺垫的长长暗暗的“支撑”,都是为了这一刻更彻底的疲惫、伤感、和倒下。),就让他好好的病一场躺一回吧,我们也都需要“让他安睡吧”,就让他慢慢放下心累好好安睡一会儿吧。(薇蓝注:“让他安睡吧”,令我想到荞麦兄在qq上给我说的,那一刻焉识如果是真的睡着就好了,他对婉瑜的“守”,婉瑜不知;而此刻婉瑜对他的“守”,他也不知。可谓是相守不相知,因“不知”,这个“守”才那么宁静纯澈,伟大而深远。如同严歌苓让老年冯婉喻失忆而暴烈一样,导演同样给了陆焉识这么一处悲悯温柔的镜头。我们也会如同不忍唤醒婉瑜残酷的记忆一样,不忍唤醒这累至极处、短暂入睡的陆焉识。)所以婉瑜也是静静的坐着,不唤醒念信的同志起来吃那盒热腾腾却很快会冷掉的饺子,她就这么一如平常的温和恬静略带腼腆地略仰着头看着睡着一动不动的焉识后背。婉瑜总是这么静~。
  四是不知面对。不知何以面对。他暂时被这个突发情况打懵了。陆焉识不是小处男,是女儿都已是成人的成人,是蹲过二十年大牢的人,用句不大恰当的话是经受过残酷考验的钢筋铁骨,再捯饬几年可以是特种兵战士了,他有啥不明白懂不了的?他其实也许在妻子那个剧烈而恐惧的反应那一瞬间就完全明了了一切,他咬着腮帮子走出门来低喝:“丹丹!出来!”——他还需要质问么?他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从丹丹口里获知自己的经验错了,自己其实是“误解”了“实情”——方师傅也许就只是拿饭勺打了婉瑜。仅此而已。他蜷卧向壁,明知婉瑜在后却只是背对婉瑜毫无回应实际上是他陆焉识“背对”真实回避真相,这个背对本质上是回避,是不直面,是不正视(真的猛士,敢于……),而且这个回避不只是属于陆焉识,也属于陈道明,也属于张艺谋,他们共同回避了这一本应是影片真正的起点和核心的命题。——是啊,如此沉重棘手锥心得让人根本不知如何面对能回避一刻是一刻的真相,又有几个人有足够的勇气拔刀反转白刃加胸破膛见血呢。
  
  我们理解怜悯片里片外所有的人。我们唯独不原谅那个万恶滔天罄竹难书其罪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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