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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青楼》中表演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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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春天到秋天:随九条梦断青楼
  ——陈道明在《梦断青楼》中表演赏析
  文/荞麦花开
  
  “大茶壶可以与《围城》中的方鸿渐打一平手。”
  ——陈道明
  
  题外话:
  说起来,《梦断青楼》还是我看的第一部陈道明影视作品。我小的时候,家里电视只能收中央一套和本省台的节目。本剧由于有四川台参与摄制,川台自然播出,于是乎我竟“有幸”在读小学时就“邂逅”了着名演员陈道明——当然,肯定不知演龟公那个演员是何许人也。一直要到2001年夏看热播剧《长征》(其时我正备考高考),我才晓得有个有名的演员叫陈道明,原来我小学时就看过该演员的戏(虽然那部剧的剧情即或是从2001年往前回忆,也一点都不记得~)。
  
  善人(第1集)
   九条出场,锦衣缎服,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上唇的髭须修剪得齐整,怀里搂着黑猫,面前对着棋局,指尖摸着棋子儿,间或拿起小茶壶嘴儿一啜,真个是养尊处优,自得其乐。不说他是个茶壶,谁不道他却是掌柜?别家院子里的大茶壶,重音在茶壶,他九条这个大茶壶,重音得念在“大”上。
  原来这大茶壶九条要回乡,着名的美女之乡,于是乎街上院子里的三个妈妈七嘴八舌众口一声,使劲儿劝回乡看娘的“九条兄弟”顺道进“货”,进一棵摇钱树。老鸨子真是张张好嘴,晓之以“义”(“现在这世道,做什么买卖的没有,哪块大洋上不沾着血,况且咱们干的是明面儿,出钱的乐意,拿钱的高兴,立字为契,买卖公平,良心上有何不安之理?”)、劝之以“害”(“头牌红莲眼见着是不行了,你要不带回个美人痞子来,那还吃什么赚什么?”)、动之以“利”(洋妈妈再抖落一叠大洋,“这下行了吧?”)——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切入,把个不动声色不进油盐的九条硬是磨得以手扶额,微微点头。但微微点头之后还有一句,是条件,也是底线:“就这一次。”仅这句话,便可知九条兄弟这个茶壶胸无大志,唯是安于把玩摩挲手中这把茶壶,并未想着把这贩人的兼职做成常态,做成主业。看官们眼前一亮:一地淫窟,遮莫这还是个善人。
  但这个善人也不是菩萨,普渡众生。他的善只在能渡了自己之余,才默许地笼着袖点个头,渡人一把。如若认定了这都是命,我不来办也有其他人来办,那就对不起了,姑娘你早死早超生吧,看他不理睬被卖丫头娘的呼天抢地,木然拎着凄惨哭喊的丫头后领子拖着大步往外走,那个善字瞬间就被九条扔到九天云外了吧。
  
  蓄须无须(第2集)
  九条回乡,缎面袄子换了布衣棉袍,发油了,胡须剃了。乱世行路,说不上衣锦还乡了,装扮土一点穷一点,不打眼不招贼。另外一个,也许他那身模样打扮太像个院子里的?当个王八,前三代祖坟不冒烟,后三代子孙没屁眼。他如何敢在娘亲乡亲面前抖露?他是要把妓院那点子形象抹得影子都不剩。胡子剃掉这个细节设计妙极,因为剃不剃胡子跟是否衣锦还乡没关系,跟是否路上安全也没关系,只能跟年龄有关系——那就是九条想,见到娘的时候,不要让娘看到儿已然变得沧桑,不要让娘看到儿离开娘的时光,要娘看着自己还是六年前离开娘跟前的那个儿,青楞小子。
  陈道明善于在胡须上做功夫。《康熙王朝》里康熙由无须到黑须到白须,这是人物外在随着年龄的增长的自然变化,不属于演技的范畴。演技的范畴在于匠心的设计。且看以下两例:
  《无间道3:终极无间》中,“影子”先生“沈澄”无论是前边与韩琛会面,还是后边与杨锦荣联手查内鬼,无论是瘸腿前,还是瘸腿后,都留着须。片末,一切都大白,一切都了断,李心儿医生(陈慧琳饰)到墓地祭奠陈永仁,“沈澄”瘸着腿踱步过来,燃起一支烟,轻放于旁边的杨锦荣碑顶,李心儿问:“他也是阿仁的朋友?”“沈澄”用轻缓而沉实的嗓音告诉李心儿:“他俩在警校,是同学。”接着又似自语,又似对若有所思的李心儿说:“往往是事情改变人,人改变不了事情。但是他们,改变了一些事情。好了,过的都过了,明天还要开始。”说着,淡然而。
  《无间道3》全片浓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浓黑中,片子对警匪双方“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主题开挖比前两部更为深彻透骨。但主创们并未绝望,仍是为黑暗留下了通向光明的出口,尽管只是微小的出口——那就是片末大陆卧底“影子”先生的这句给人希望的话:“但是他们,改变了一些事情。……过的都过了,明天还要开始。”青天在上,青草在地,内心交织着哀痛与迷惘的李心儿医生抬头,暖暖漾过来的是大陆卧底那温熙的笑。剃掉胡须的“影子”先生,同时剃掉的是那伞下黑衣孤影黑须的卧底生涯无间生涯,温熙的笑容浅浅绽放在他白皙无须的脸上,正为他的这句话作出一个明亮的注脚:过的都过了,明天还要开始。
  《刺陵》末尾,古城坍塌,华爷面容古削,缓慢而坚定的朝着天崩地坼深处走。他微仰着头、轻舒口气,在无比剧烈的动荡中他内心终于无比的安稳,他若不关己般似欣赏着巨石大块从天而坠,如雪粘肩,那么轻盈,那么美。银幕在天坍地塌的间隙闪回着黑白画面,华爷的回忆里,当年意气风发的考古探险队员们手拉着手,豪情满怀迈向大漠,领队华定邦豪迈爽朗的誓词如出征号角吹响在黄沙漫漫的大漠长空:“兄弟们,今天我们就要征服沙漠!穿过它,就能找到,传说中的古城!掀开这片沙漠,找到文明,还原历史!”
  整部《刺陵》,如果说最印入我眼底的一幕是华爷夕阳西下独登楼,那么,最刻进我耳膜的便是华爷此段画外音。追忆苦难,痛后思痛,多不免要忏悔当日的动机,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但华爷脑中回响的是当日那一大段“出师誓词”,这一段进军大漠的豪迈无畏的号角,吹响的是青春无畏,吹响的是青春无悔,那笑语声里有的是豪迈爽朗,没有奸诈阴险,因为他们不是为一己之私的寻宝,他们是为科学探险、发现文明而挥洒心血、奉献青春。华爷脑中回响的不是他的叹息,而是他历久弥坚的骄傲,是他久久难觅的安稳,他不会叹息痛悔过那以身犯险的热血行为,他今天将洗掉所有啮下同伴血肉而生存却生存得像具行尸走肉的耻辱和痛愧,他将骄傲地走入他魂牵梦萦的伙伴们中,他将安稳地躺下,与伙伴们魂肉相依,再不分离。他再不需要救赎。
  如果蓄须寓示着沧桑,那么无须则寓示着明朗。如果蓄须寓示着有太多的内心,无须则寓示着无须有哪怕一丁点儿内心。年轻考古探险队员们爽朗豪迈的笑恣肆地洋溢在他们白皙明朗的脸庞上,那一年,他们太多无畏,那一次出发,他们无须在内心放入任何的挂累。
  将《无间道3》中“沈澄”与《刺陵》中华爷的“无须”对比细品,不同的是前者的剃须是事件发生自然的“以后”,后者的“无须”则是人物回忆的“从前”;相同的都是雨过天青,开始明天,“沈澄”的剃须是交代过,展望未来,华爷“闪回”的“无须”是他找从前为归宿,以身的殉而获魂的救赎,以此生的终点为新生的起点。
  如果说《刺陵》中为表现“年轻”时候的华爷,非得净面无须不可,那么私以为《无间道3》片末的“沈澄”,蓄须不蓄须其实两可(没有年龄要倒回十几年这个人物脸上必须“无须”的必然因素);惟其如此,才更见出主创希图以剃须暗寓“结束过开始明天”的艺术匠心——这一“剃须”设计,我不敢断言即出自演员陈道明(也有可能是编剧或导演),但据我对陈道明的一点不足道的“了解”而“妄揣”,还是以出自他的手眼可能性为大。回到《梦断青楼》,这里九条回乡看娘的剃须,也同样极有可能是演员陈道明自己的构思设计。
  
  “一字调”(第3集)
  九条载了仨丫头,吆喝着马车返城。马车荡荡悠悠,黄土起起伏伏,他嘴里不紧不慢唱喝着一首民歌小调,不尽苍凉:“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哪,一杆枪击败了天下的好汉,一碗酒解下了三代的冤仇哇,一文钱难倒了盖世的英雄啊,一条河隔断了牛郎织女呀,一颗星划破了万里长天哪,一声笑颠倒了满朝的文武哇,一句话失了半壁江山啊……”《红楼梦》第一回跛足道人唱《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曹公借方外人之口道尽这人世的轮回沧桑,恰如大梦一场。整部《梦断青楼》俨然也是一本章回说部,说书人在书中的化身无疑便是我们的九爷,九条兄弟,大叔,大茶壶,故事从他载着大满入城而起,到他孤零零的载着大满归乡而终,耐人寻味的是大茶壶九条在全剧临了之前还啰啰嗦嗦不厌其烦颇有耐心微笑着轻缓地给老鸨子洋妈妈把他们身经的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正是说书人怕读者(观众)不解其中味而特为拈明的一手用心。由此一回味,最开始九条边挥着马鞭边吆喝出的这么几嗓子苍凉无奈的“一字调”,也就是这一个“青楼鸳梦”的梦中痴言,也就是这一出青楼大戏的警幻判词,也就是这一本《青楼梦》的“好了歌”啊!
  后来在网上搜索这首调子,“底本”或许是刘欢所唱《一字调》:“一匹马踏破了铁甲连环,一杆枪杀败了天下好汉,一文钱难住了盖世英雄,一把火烧光了长江两岸,一声笑颠倒了满朝文武,一句话失了半壁江山,一面旗聚集了一百零八,一支笔写尽了人间恩怨,一股烟忙乱了十路人马,一首歌唱走了大军百万,一张大字报蒙了他整十年,一碗高梁酒红了他半张脸。”剧中九条唱词与之略有出入。我不熟方言,不知这首显然是北方的小调是陕北民调还是山东小调,似乎更像陕西调子。我细细听了,应该是陈道明本人所唱,不像配音。在此强烈推荐,非常有腔调有味道。
  不禁联想到陈道明另外两部“嵌入”了陕西民调的作品:电影《桃花满天红》(1995年),电影《刺陵》(2009年)。《桃花满天红》中满天红从芦花荡扬长而,祭奠师父,这两处都脱口而出苍凉悲苦的皮影唱腔。《刺陵》中华爷数次出口“兰花花”,或是悠悠的口哨,或是苍凉的唱词“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满天红在皮影戏之外有几段唱腔,因他是皮影戏人,故用皮影唱腔表达情感释放情绪,是自然而然的。那几段戏外之腔的设计,是出自编导,还是陈道明,不易断言。1994年的《梦断青楼》与1995年的《桃花满天红》大致同时,剧中九条嘴里爱挂着的陕北民调“一字调”,是否是陈道明的点子,也无法推断。且《梦断青楼》与《桃花满天红》原着者为莫言和贾平凹两位名作家,他们也可能对改编后的影视剧中的唱段有所贡献。所以,谨慎的推测是:《梦断青楼》与《桃花满天红》中的唱腔有可能是陈道明的贡献,也有可能不是。
  陈道明对音乐一直深深喜好。他年轻时录过流行歌曲专辑,唱过多支单曲。他“用音乐于演出”之例俯拾即是:从乐器来看,有钢琴(《我的1919》、《一江春水向东流》、《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归来》),有二胡(《沙家浜》),有手风琴(《黑洞》),有横笛(《大汉天子》)。从音乐类别来看,有西洋经典(《冬至》中莫扎特《魔笛》),有中国经典(《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中《送别》,《刺陵》中陕北民歌《兰花花》,《归来》中《渔光曲》。不难看出这些曲子都是陈道明那个年代生人熟知的现代经典)。作为一个爱挖空心思全方位为角色为演出“添置道具”生怕错过一件儿的演员,陈道明是不会放弃音乐这个心头好和拿手活儿的。他借用的“音乐道具”,以乐器居多,唱腔为少。
  如前所析,我们不能断言《梦断青楼》与《桃花满天红》中的唱腔必定出自陈道明的设计。有可能是原着者莫言和贾平凹的想法,也可能是编剧或导演的点子,当然也不排除陈道明提供妙招这个可能(举例:《归来》中《渔光曲》是陈道明的贡献。导演张艺谋说:“我和陈道明还有作曲陈其钢在一起讨论了很长时间。就是我们要弹什么曲子,我们都知道这个曲子很重要。后来陈道明提议说要不弹弹《渔光曲》?陈其钢第一反应说可以,这个旋律还不错。”(《对话张艺谋:归来其实比活着难》,2014年5月20日《北京青年报》))。但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断言:为人物添置“唱腔”这一音乐“道具”,一定甚为热爱音乐喜好民调的演员陈道明所赞赏。这一表演妙思甭论最早是谁提出,一定如烙印般烙进了他的心底,遇有合适的机缘便会迸发爆出。《刺陵》导演、来自台湾的朱延平透露,陈道明在讨论剧本时磨掉了他三个编剧。我们可以有充分的信心推测,片中华爷口中“兰花花”这一陕北民调,必出自陈道明的构思无疑。“兰花花”与华爷这条线的剧情乍一看来无甚必然关联,之不伤逻辑。其他道具比如常挥高尔夫球杆是缅怀教他挥杆打球的同伴,对着小背包喃喃叨叨有可能是包里装过他作为口粮的同伴的血肉因而他对着忏悔,但“兰花花”则似乎“效用”不明。细细咀嚼,“兰花花”可以是考古探险队中来自陕北的队员常哼唱的调子,可以是考古探险队一路上遇到的善良憨厚的陕北羊倌高唱的令人难忘的调子。“兰花花”是底色,是浪花,是经历,是伙伴,是回忆里无法分割的一个部分。而且,“兰花花”调子的悠远苍凉正与片中黄沙无际的大漠环境相搭相配,“兰花花”那悠远苍凉的意蕴韵味更为华爷这个久久不能走出过往的人物打上了一道款洽相接的古黄底色。其味悠醇,钻之弥深。非言语所能尽道。
  而且,跟陈道明影视剧中的其他道具“前后一贯、数次出现”一样,作为“唱腔道具”,华爷的“兰花花”、九条的“一字调”,也并非“一现即逝”,而是在各自剧片中皆出现数次。最值得啧啧称赏的是,出现的“形态”并不重复、富于变化:华爷的“兰花花”有扯开嗓子唱出曲词飘扬消散于大漠长空,也有对着漠漠黄沙或雪茄火光悠悠吹出口哨;九条的“一字调”有驾着马车荡荡悠悠不紧不慢唱出曲词,也有搂着黑猫翘着腿坐在藏春屋楼梯上呼呼啦啦嘟囔着调子。演员陈道明深于细部变化如此。(ps:我看《手机》时,颇不解“大雅”之费老为何喜欢听“大俗”(没有贬义)之“河南梆子”,现而今恍然,不是费墨喜欢听,而是一向颇喜地方民调的陈道明喜欢听啊!演员陈道明对角色的渗透对人物的“干涉”真是无孔不入~!)
  
  上香耳光(第3、4集)
  九条带仨丫头回到城里,一路尘土不洗,胡子长出来了(此细节好)。他带仨丫头今夜暂且安置到藏春屋楼底下他那间小屋里。仨丫头叽叽喳喳,浑不知已身入淫窟,那乐呵劲儿倒好像几个女学生凑到了新宿舍。且看她们几脚几手张罗了一大木桶热水,正笑着嚷嚷着谁先洗,九条穿着白褂子搭着白毛巾从梯上下来了——这副尊范,自然是洗澡来啦!没“眼色儿”的仨丫头竟凑过来请“大叔”仲裁:“大叔说谁先洗……!”——这“大叔”可倒好,环视仨丫头一圈,一本正经俨然而道:“我先洗呀!”(这也就是素拒女色的陈道明的大叔,换一个大叔哪是我先洗,那必然得是色眯眯一笑,咱们一起洗呀~比如葛优的李梅亭邱明海……^_^)
  傻丫头们悻悻而,上得楼来,围着围栏朝楼梯井下正享受木桶浴大擦其皂沫的“大叔”继续七嘴八舌问这问那。一个丫头问:“大叔,我们来这干什么呀?”九条略一顿,答道:“睡觉。”(机锋回答,多半是陈道明自创~)丫头们不解,继续叽叽喳喳:“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呀?……是呀干什么呀?……”九条停顿略长,重一点儿声答道:“睡觉啊!”傻丫头:“睡觉就能挣钱吗?”九条都不知如何回答了,搓着满头的皂沫儿,答了句更经典的:“睡得越多,挣得越多!”楼上的丫头们仍是疑惑着嘟嘟,九条缓缓埋下头,深深“哎……”了一声,“啪”地结实扇了自己一耳光。
  ……俩老鸨来“看货”。九条正从眉毛到小腰给手里的货做推介,老鸨子不受,来了句讨价还价:“行了九条,别耍嘴皮子,我长着眼呢。”九条在楼上围栏边凑身下来:“我知道你长着眼儿,还不止一个,有珠吗?”噗哈哈哈,这种爱在字眼儿上打机锋的台词是典型的陈道明风格,如《楚汉传奇》里刘季对新婚妻子吕雉说:“你可以哭,但只能在我面前哭。你可以生气,但是不要跟我生气。”
  俩老鸨拉着已经谈定了价钱的丫头走了,俩丫头“大叔求求你别卖我”的哭喊声仍凄惨在耳,九条咬牙凝容,猛地抬手干脆利落扇了自己一个更响亮的耳光——这是第二个自扇耳光了。还有第三第四个:后边戏九条动手打晕了企图逃跑的大满,背扛着关回了小黑屋,这就不是背过身不发一言的无奈“默许”了,而是直接充当了帮凶了——好吧总算是尽了一个大茶壶的“本职”。所以他回到自己那屋在烛火暗淡的神龛前又上了一枝香,然后跪下——他这回不再是刚带回大满后上香时的站立弯腰合掌垂首,他做的恶、心中的罪念更深了,所以他双膝一跪,然后,又突然狠狠左右开弓“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脆响的耳光。
  陈道明善于通过为人物设计前后一贯的特色动作,来增强、凸显人物的特征,以形象化的肢体语言四两拨千斤地透射人物隐藏于内、不愿正面直面于观众的内心幽暗一角。《黑洞》里聂明宇前后一贯的特色动作是做打枪的手势,这个手势潜藏了他对心中那逝的彩色年华的追念,潜藏了属于他和刘振汉这对旧时兄弟的小秘密,甚至侧面隐喻暗示了二人今天和明天不可避免的对立,最终枪声一响,你死我活,终无两全。九条的几次响亮的自打耳光是这个善念未泯的妓院帮凶心中一直默念的一长句忏悔词的一个个墨迹鲜亮的标点,每打一个标点他似乎断了句透口气,而同时又停下来拿刀子戳开一个口,让黑暗深处的脓血汩汩涌出。所以他啪,啪,啪啪,前后三次,打了自己四个耳光。(后边第7集里九条劝因坚不接客而被烙了印关进笼子里的大满应了洋金花,说着“都怪你大叔混蛋!”又是抬手给自己一耳光。我推测:“自打耳光”应该也属于陈道明表演经验里的一个妙点子。如《康熙王朝》里,康熙听闻大阿哥跪地哭泣自述被葛尔丹俘虏过之后,咬牙凝目,痛恨无地,猛地一耳光扇过,再狠狠地给自己一耳光扇回来。——据报道,这场戏属陈道明临场发挥。“自扇耳光”作为陈道明表演经验“项目库”中之一员,概无可疑。)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自打耳光,九条前后一贯的特色行为特征还有上香。自打耳光和上香一武一文,皆是这个可怜又可恨之人希图减轻心中罪恶感的努力——我们看也许可笑,又实难笑出的努力。《黑洞》中聂明宇道观上香,也是那个我本善良的大恶人尽量维持内心平衡平静的努力。大茶壶和聂明宇这一类似的行为特征(或者说对上“香”这一道具的运用)背后的“陈道明特色”我们稍加咀嚼不难察知。
  值得“挖之过深”的是,自打耳光从一个,一个,到两个,上香从站立到跪下,这一向纵深“逐层递进”的情节线,正寓示了人物在泥沼中逐层深陷——越深陷越挣扎、越挣扎越深陷的可悯图景。陈道明之表演构思,灿然如此!
  
  生活(第4集)
  九条虽居于不见天日之楼底黑屋,但他的个人生活却似乎是过得亮堂堂的。藏春屋这方小乾坤,顶楼里日光透亮的头牌红莲们,过的未见得是日光透亮的日子;楼底下日光不到的大茶壶,却把那一个人的小日子过出了他嘴里哼唱那首小调的悠扬。且看他:有宠物——怀里搂着摩挲着大黑猫。有消闲送日之具——那似乎永远也打不完的谱越琢磨越想琢磨的象棋残局。好饮茶——与自己对弈时一手摸棋一手握着小茶壶,城里茶叶铺的老板一定记得给这位老主顾备好当季新茶。仪容光鲜讲究——大背头油光锃亮,小胡子修剪有型,蓝色缎面褂子。另有两个小细节更让我觉得陈道明对人物的渗透实可谓是无孔不入:就他带货回来这段,先是洋金花来找他,九条几碟小菜,一壶小酒,自斟自酌,怡然自得。再是城里另两个老鸨也来找他,九条慢悠悠向木盆里湿了毛巾,慢悠悠拧了,享受地擦着脸擦着脖子擦着手。显然,进货有得的九条手头奇货可居,心情大好而特好,那份闲适悠然自得其乐,从他每一根毛发尖儿每一根胡须尖儿洋溢而出。看官看来,那每日间展目一望良田万顷的地主大老财,其畅怀惬意,也不过如此吧。千万别小看这些“闲笔”:文章的高下分际,往往就在这些看似闲散之处。《红楼梦》常在丫头蹄子们碎嘴磕闲处着墨,其妙即在此。有时候表演好不在于大段大段的台词要好,长时间的哭戏要好,大幅度的身段要好,“功夫是纤毫之争”,戏,在看似闲散处见精神。
  
  厌恶(第4集)
   九条对吃的这行饭的厌恶或者深一点说对自己的厌恶是不让女人碰他——这个厌恶的力度显然是大于“不碰女人”的。当掌柜的洋金花因为他进了几个好货而喜滋滋一条臂膀环过来时,九条一如既往的站稳界线了,做个利落的手势,请一边,坐好了再说话。
  再如稍后另俩老鸨来求着要货,说着话,老鸨一只手又“亲热地”挨在九条肩上,尽管只是蜻蜓点水象征性的“沾”了那么一下,可这事儿在九条这儿却别想蒙混过关,他一阵厌恶地侧头,缩肩,轻语:“别碰我行吗。”——得,您一个王八,比王子还要高贵纯洁。人家是婊子当了还要立牌坊,您这是乌龟做了还要扮道学?
  他这厌恶还不止此。九爷是一家茶叶铺的老主顾。这位老主顾对店家淡淡道:“我的茶叶准备好了吗?”店主殷勤趋身凑趣:“我就知道您今天晚上来。您来得勤茶换得勤,说明藏春屋的生意好啊。”末了还来句更殷勤的:“给洋妈妈问好啊。”可咱这位九爷真个一丁点儿没个人情场面,拎高了茶叶包,脸上绽开一个笑,嘴里却放出一支箭:“话儿还那么多。”——可怜的店主,您哪儿知道这位爷干一行并不爱一行,人偏生就是腻歪谁提这个啊。
  
  蔑视(第6、11集)
  陈道明在下面这场戏(第6集)里几乎一股脑儿倒出了九条这么几个关键词:心善,厌恶,蔑视,嘴臭,无所谓。他表现人物多棱性格气质的能力令人赞赏。其中,“心善”和“厌恶”这两点我们上文已经谈过,下文还要谈到;下面要谈的新内容是九条对“本是同根生”的妓女的蔑视(这一点难道就是鲁迅先生不遗余力鞭笞的国人劣根性之一?),他的人嫌狗憎的臭嘴,以及他心底深处的浑无所谓。
  很晚了,妓院里那个脑子里缺根弦的妓女杏花还坐在外边待客——今天的指标没完成。九条招呼她跟着回楼底屋里(这里有点搞笑,杏花以为九条终究还是男人,也是要“要”的。九条很无语地来了句:“你怎么三句话不离你本行儿啊?”),往桌上扔块大洋:“,给你的洋妈妈交差。”——这般在九条那纯然是人对人的好心肠自然被烟花女子杏花顺理成章认作了男人对女人的好心肠,可这怪人却又猛地挣开了从背后抱过来的姑娘,他一转身,右掌竖起,做一个保持距离的手势,郑重表明一贯的严正立场:“别靠我,我不沾你们这堆臭肉。”(又是“厌恶”。包括后边戏九条被前来“临检”的警察打退姑娘们纷纷过来摸摸拍拍表示关心一边厢抛着帕子对警察们指指点点“九爷有你们打的吗”,九条也是不忘赶紧的将两臂抽走缩开,生怕被脂粉所“污”。)——这可激怒了这个刚还柔情无限实则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自尊这自尊一激发就无限膨胀的杏花,她犯一还十地泼口大骂,一长串的“苍蝇,臭虫,太监”乃至“阉猪”火力全开炮火猛轰。可九条知道被激怒就正中其下怀,或者是他认为这堆臭肉不配激怒他,所以他只是在听闻“阉猪”二字时猛然一转身,冷目凝视疯狂怒骂的杏花,然后,鼻孔轻哼一声,洪炉火炭化为轻轻一笑,转身披好衣服,若无其事而。那彻头彻尾的藐视劲儿仍是不稍加掩饰。这个是最伤人的。真是的,王八又何苦难为婊子呢。但九条就是这么个人,那就是老子横竖不求人,老子横竖也不图个啥,老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搂着黑猫啜着茶壶嘴儿下着象棋抿口小酒,足矣。陈道明很多角色是“人在屋檐下就是不低头”(《绍兴师爷》主题曲歌词),可还讲究个策略,还多少要迂回一下,还不是这么毫无所谓的直来直,就如陈道明本人当着袁立一本正经的噎了一句:你怎么这么肥呀。九条在这个城里就是这一副欠揍的嘴脸。只是他不在乎。他关上天窗,小黑屋里,他万事自足。他无所谓到所有人都对他无话可对。
  九条对这堆臭肉的蔑视,至于其极则为漠视无视。而不论是直端端的一刀见血“不沾你们这堆臭肉”,还是漠视无视到哪怕你们存了一万种心想要来激怒我,我都不动怒,我都不动情绪,我都不上你们当。不是不屑上当,而是懒于上当,根本就懒于搭理。这堆臭肉在他眼里,是连“不屑”都不屑费哪怕一丁点力气的。第11集里,一堆妓女打赌谁能把九条逗笑,簇拥着过来“找茬儿”了。某妓女:“老九大哥,怎么不理我呀~”接着:“我给你讲个笑话儿啊。从前啊,有一个秀才,他来到一条很宽很宽的河边儿,他在想,我怎么才能过得了这条河呢?这时候,他突然在河里发现了一只乌龟,于是他就走过跟那只乌龟说,‘龟大哥,求你驮我过河吧!’那个老乌龟想了想,‘嗯,驮你过河可以,但是,你得给我作一首诗。’秀才说,‘没问题,这样吧,我先说头两句,驮我过了河以后,我再说后两句。’老乌龟答应了。于是,秀才就说,‘身穿九转金甲,四海龙王都怕。’老乌龟特高兴,驮着秀才过了河,刚把秀才放到地上,老乌龟讲,‘兄弟,那后两句呢?’秀才把扇子一摇,‘哼,我本衣冠中人,岂能跟乌龟说话!’”言罢“胜利地”拿扇子往坐着毫无反应的九条肩上一点,咯咯笑开,随同而来的其他几个妓女也一起花枝乱颤——可九条仍是“一仍其旧”,无容不言。讲笑话儿的妓女急了,再伸扇子柄戳一下九条肩头,道:“你怎么不笑啊你!”九条缓缓转过头,侧仰该女。这妓女以为缓收其效了?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和九条肩并肩,道:“我再给你讲一个。从前啊,也是咱们这藏春屋。有一个姑娘,她跟一个皮毛商人好上了。等到皮毛商人要走的时候,这个姑娘说,我已经怀上你的种了。于是皮毛商人走了。等他几个月再回来的时候,这个姐们想,哎呀,我怎么替他交代呀。于是,她就抓了一只猫放在筐子里,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了。这个皮毛商人进了屋就问她,‘娘子,咱们的孩子呢。’那个小姐们儿伸手一指那个筐,皮毛商人伸手这么一摸,”说着,这妓女把手伸到九条怀里摸着黑猫的头颈(九条是面无表情冷眼侧视着越讲越轻狂忘形的她),“他说,‘娘子啊,这还真是咱们的后代。你看,打娘胎里出来就穿着小皮袄儿呢!’”言罢一众妓女格格笑个不禁!穿着蓝色缎面小皮袄儿的九条怎能听不出这图穷匕见的恶毒阴损“笑话儿”(插播:赵本山宋丹丹小品《钟点工》:“小样儿!脱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你啦?”^_^),他的反应是仍冷眼侧视该女,脸容仍无表情,眼神里却泛出一丝赤裸裸的揶揄蔑视,往后仰仰身子挺挺腰身,缓缓站起身来,眼光锁着此女,拾级而上,收回目光挨个扫视一下“敲边鼓”的诸女,面无表情缓步而。悻悻无趣的妓女们唯有扫兴地叽喳两句,“屌什么呢。”——屌什么?就屌这个你们不配被搭理。(插一句:单这段讲的两个笑话儿,便可看出该剧台本不凡,很有“三言二拍”风味,细粉碎末也多金屑银絮。本剧整体情节难经逻辑推敲,但语言台词真个是精良制作,莫言编剧不是盖的。)
  
  坐木梯子(第8集)
  聂明宇的特色行为特征除了用手指打枪,道观上香,还有打篮球,拉手风琴。华定邦的特色行为特征除了“兰花花”,还有对着包不停叨叨,对空挥杆,以及不吃肉。九条的特色行为特征除了上面所提自扇耳光和上香这两条他每次做了错事坏事之后的忏悔之举,其实更多的是他的日常行为:如前文提到的与自己下象棋,时时搂着黑猫,啜着小茶壶嘴儿;以及,每天总是第一个早起后绕着院子楼上四面厢房走一圈一边走一边“啪啪”拍掌一边嘴里吆喝着姑娘们“起床喽!”,吆喝一转,回到原点——四面楼中央的小木台上,再高举手“啪啪啪啪!”更响亮四击掌,提足气来一嗓子猛的,“起床喽哦!”然后,刚还“勤勉尽职”的大茶壶瞬间回到了惯常的懒淡(九条的懒淡表现在他坐在木梯子上每回洋金花来叫他,他总是一个从打盹中猛地被叫醒的“嗯!”),他弯腰抱起木楼板上的黑猫,摩挲着毛皮,缓步上几步梯子,转身坐下,舒一口气,慢慢抚弄着黑猫。(九条晨起吆喝“起床喽!”,出现于第8集、11集。)
  九条爱坐着的地儿除了楼底小黑屋,就是院子四面楼中央的木梯子。每日晨起吆喝完“起床喽!”后他抱着黑猫坐在木梯子上;后边戏几个妓女发横心定要“逗他笑一次”九条抱着黑猫懒懒坐在木梯子上晒太阳;大满这朵鲜花被警察局长老爹“开瓜”那天晚上,九条也是独自坐在白天老坐着的木梯子上,握着小酒壶深喝一口,然后,深叹一声。
  
  “不让女人碰”的心理原因(第9集)
  大满“大喜”(警察局长老爹竞得高价“开青瓜”),发酒疯吵着还要喝酒,在木梯子上自饮的九条被洋妈妈喊下来“救场”,大满和九条两个醉人纠缠着倒着酒敬着酒说着酒话,大满冷不丁冷笑一声,猛地将杯中酒泼到九条脸上,九条一愣,却并无反应;接着,大满问九条常哼那个小调怎么哼的,九条“哦”一声,积极接口,“一杯酒解下了三代的冤仇哇……”(这词儿也应景,表达九条心声),这大满猛地又一抖手,杯中酒又泼到九条脸上。这一左一右两杯酒泼脸上那也就等于是两个大耳刮子啊,这回不等到九条自己自扇耳光,受害者亲自动手给他左右开弓了。换作其他龟公自然早就如狼似虎把作案者一顿暴打了,可这是九爷,这是良善未泯内心有愧一直纠结的咱九爷,所以他被连泼两杯酒后居然是两声“痛快”,“我给你斟满……”——这等于是当着洋妈妈反洋妈妈、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嘛!洋金花还没怎么想明白呢但她看明白了,扭腰走过来,猛地一声断喝,“九条!”然后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九条这回总得发飙了吧?看他凝眉前趋,瞪着眼睛往面前的洋金花靠,这架势是要雷霆爆发了?还是没有。他腰弯过,突然“嗨”一声轻轻一笑泄了气,双手摊开,“今儿大喜……我不,在意……”(陈道明2000年之后的戏太多“平地一声雷”的霸气爆发;但还是那句话“可这是咱九爷”)?然后伸出食指头,向前平推到洋金花鼻尖前,郑重对刚大发雌威的洋金花重宣“九条原则”:“我!不让女人,碰我!”然后像所有酒后话唠的酒疯子一样,重复一句:“今儿大喜我不在意……”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在场的姑娘们“洒然大度”一笑,“不在意!”然后“哈哈哈”一声,“不在意!”转身出外,边走边大声喊道,“大喜嘛!我不在意!不在意……大喜!我,不在意!”
  陈道明不少角色都有一共性——“寡人有疾”:《末代皇帝》之溥仪,不行(野史,小时被宫女玩坏了);《黑洞》之聂明宇,不行;《江山风雨情》之天启帝,腰肾之疾;《我心飞翔》之旭,不行;《中国式离婚》之宋建平,冷淡,看医;《手机》之费墨,冷淡,喝药……然而本剧中九条的不让女人碰,似乎不是或至少不仅仅是因为杏花恼羞成怒之后的破口大骂“太监、阉猪”,而可能有生理原因之下更深一层的心理原因:他是否过吃过女人的亏?被女人深深伤害过?因为如果仅仅是生理上不好女人,那似乎也没理由那么厌恶憎恨女人挨他的边啊。甚至我们可以“合理”推想:照理,讨厌女人就该远离女人,庙子里做和尚岂不最好?他偏偏反还投身到这堆“臭肉”里来。我们无从知晓九条的人生前情——是否过哪个女人或者“精准”一点说哪个婊子深深伤害过他(譬如九条以前可能是一纯情纯阳小少男,被一个无情的婊子狠狠涮了骗了),于是乎他竟以“委身”青楼变身龟公这么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跟自己死磕:我就是最厌恶憎恨你们这些婊子,所以我反而才更要来做龟公,我天天瞅着你们这些臭肉,我明知此行不正,“性本良善”的我心理上负疚感罪恶感反而会小一点?陈道明曾说好的演员是半个心理学家,他平素对心理学很感兴趣,在演出《黑洞》中聂明宇、《冬至》中陈一平之前,都曾深入看过心理学特别是犯罪心理学的书籍资料。陈道明对大茶壶九条这一独特人物一定是有独到深入的心理设定。这心理设定具体为何?我辈就不得而知了。
  
  九条的小嘚瑟(第9、10集)
  九条献计,“狸猫换太子”,把被判死刑的大满掉包,依计行事的警察局长走后,戴着遮耳棉帽的九条嘿嘿嘿奸笑几声,甩着手大摇大摆排着夸张的外八字步轻快而……(《中国式离婚》里宋建平在火车站送走丈人和妻子后那个没走几步就开始左跳右蹦的轻快背影,也是绝了。这“人后之步”也是陈道明表演里的一个“惯技”^_^)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九条搂着猫轻掩上门,转身连打十多个哈哈,轻脚下楼,仰起头晃着脑袋学外边楼上正焚香祭奠“死”的腊梅姑娘的多情种子秦病鹤的舌:“嗷……腊梅姑娘!冲着你冤死的魂,我秦某几柱高香,几杯薄酒,我,我送你来呀了(音liao)哇”他前边一大句全是掩不住嘚瑟地假模假式学秦病鹤的哭腔,到最后“我送你来呀了哇”,一个“呀了(音liao)哇”,陡然把吊死之哭腔瞬间转为了如戏曲唱段唱到得意之处的收尾,你看他躬身把黑猫往他那张日常下棋喝茶饮酒的小桌子上一放,得意的“哈哈哈”大笑几声,撸袖敞褂,安寝也……
  后边戏九条被警察打姑娘们纷纷为他出头“九爷有你们打的吗!”俨然一副护犊子(哦不,护主子?)的光景——哪怕这些姑娘们都知道九爷素来不沾咱这堆臭肉。这不是她们贱,是因为九爷在藏春屋这个院子里,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主心骨和定心丸。一般来说,龟公茶壶,都只是个跑堂子递帕子抹桌子的下贱杂役。可藏春屋这个院子里,貌似就九条这么一个男人,一地脂腻粉渍,一群莺莺燕燕,一窝群雌粥粥,就这么一个男人,哪怕是块石头也给攥在手心里摩挲成了宝玉啊——更何况人本来就是宝玉:能进货,院子的未来靠他;能下力气,大满要跑是他摁回来;更能使妙点子,洋妈妈每次有事儿都得找他,总得找他,前番出妙计用安眠药当毒药吓唬大满,这番使出“狸猫换太子”一计救得大满,乃至以后的这呀那呀的,但凡院子里有个三灾四难的,能指望那窝子遇屁大点事就炸开一锅粥的丫头们吗,还不都得靠老九这个“青楼诸葛”出谋划策?所以九条这儿的嘚瑟,其实也是嘚瑟一个“果然”:果然,遇上事儿,都得靠我,还得靠我,靠我能行。还有一层,“狸猫换太子”这招救得大满一命,常在佛龛前上香念叨的善人九条,自然打心底里也是开心的,他的嘚瑟,是自得,是开心,是轻松。(而且不用把“进货”的钱还给洋金花了。5集,九条对乔上飞说:我九条就是爱钱,从来不沾色。)
  
  蹲(第11集)
  九条被土匪乔上飞抓上山,遮眼的黑布取下,他环视一周,情形明了,双手一笼袖,作势又要蹲下,一个土匪抬腿照他屁股就是一脚。……乔上飞正拟杀九条,九条要了一碗酒跪下遥敬老娘,这下误中乔爷的窍门——一土匪道:咱乔爷不杀孝子!可九条这当口却真的是忒爷们忒汉子起来,他并不回头,仍是笼着袖,背对乔上飞道:“乔大爷,我是王八你是匪,来吧!”这句太痛快直接了,咱就来一刀干净利落的。结果是这句话干净利落,挡开了那堪堪要砍下来的一刀——九条得救了。这段戏我们略说,详说一下九条的“蹲”(重点始终还是放在陈道明表演艺术赏析方面^_^):
  陈道明的细节处理真是丰富一贯,观众如果细心注意,会发现九条习惯的“舒服”的姿势要么是懒淡坐在木梯子半腰上或是搂着黑猫或是埋着头打盹,要么是笼着袖或是靠着墙根或是在屋里空地蹲着——后边戏(16集),头牌红莲患肺痨临死前央九条帮忙送她上吊帮她挂吊绳,九条听红莲说什么,并不是侧坐床沿,而是离着床头就地缓缓下蹲。也是后边戏(18集),九条在过年给娘烧纸钱之时又被乔上飞派人逮上山,他不发一言,笼袖蹲着。再后边戏(20集),洋金花找老九来说事情,他搂着猫进了屋,洋金花明白地叫他“坐下”,他却是就地缓缓蹲下。……这活脱脱一个市井人物啊。哪怕九条是九爷,九爷终究首先也还是九条。所以茶壶哥九条是这样的。而且,如果“精确统计”,九条在丧母之后(九条丧母事后文详叙),“蹲下”的情形更多,那就是他身遭大难,已是惊弓之鸟,神魄全夺,他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重创之余的内心,不愿它受到哪怕一丁点的外界滋扰。母罹荼毒,丧乱之余,他愈发抗拒外在,愈发扎紧篱笆,愈发疏离这个世界。
  
  人后做鬼脸(第3、11集)
  九条得救回来,正撞上洋金花伙着情夫警察局长在他那小黑屋里翻箱倒柜——显然,这俩想着九条被乔上飞逮走,肯定凶多吉少,最好凶多吉少,他敛在这小黑屋里的财可就都是咱的了。……一番捉急的临机应对之后,洋金花警察局长俩怀着鬼胎讪讪匆匆而。刚还好整以暇绵里藏针跟二位耍着嘴皮功夫的九条,叉着腰望着俩人离的方向,狠狠地一啜嘴做个鬼脸,咬牙切齿龇着嘴“呸!”地一声。——咱九爷可不是好惹的不是。可掌柜的警察局长也不是能惹的,九条只能这样背后小孩子发发脾气赌赌气似的做做鬼脸念念咒阿Q一下。
  前边戏(第3集)那两个背地里嚼舌头根子咒骂九条的老鸨子拉下脸没脸没皮求着九条“放货”,咱九爷能是让人骂了(哪怕背后骂骂)就算完的吗,那必须得当着面冷嘲热讽够够的了,等你们走了还得对着已经消失了背影的门口狠狠啜一个咬牙切齿的鬼脸啊——啜完这个鬼脸,九条轻松地笑出来,拿手里的热乎乎大白毛巾精细地擦擦脸,这口鸟气也算是出得差不多了。
  演员陈道明好用“人后做鬼脸”这一细部小动作丰富人物的整体形象,为他饰演的那些内有骨鲠的小人物出出胸中“这口鸟气”。我脑中最近的另一个例子是《手机》里费墨和老婆李燕儿抵靠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燕儿说了个啥,老费心里颇反对颇反感但老婆仰着脸儿直瞅着自己呢,怎敢sayno,所以他忙不迭闭目垂首连点几个头敷衍过,傻老婆胜利地转过脸了,老费“秒变”,他咬牙凝目,从上往下朝着老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长头发顶上猛啜一个鬼脸,嘴皮子嗫嗫,骂的什么咱们不知,咱们其实也知,不外乎笨婆娘蠢女人啥的哈哈。他是老费,他是个老废物,他只能这么阿Q一下捞个没被看见的胜利,捞个没被看见才有的胜利。他还能一耳光甩过冷哼一声暴喝一声“滚!你给朕滚!”么^_^。他是小男人啊。
  
  九条爱消遣人、噎人(第13集)
  为玫瑰赎身而来的那位客人大清早就来了,九爷迎上前。客人:“哟!这不是九爷嘛这!”九条:“这位先生,这大清早儿的找谁呀?”客人继续笑着凑近乎:“这不是九爷吗!”九条站住了,叉着腰上下打量下客人:“早了点儿吧?这么早就想……”客人:“您不认识我啦?”九条伸手捂嘴作思索回忆豁然开朗状:“哦……!”客人“会心”附和:“想起来啦……”九条手放下来继续叉腰“审问”:“你是谁来着?”
  藏春屋找了一个“枪手”记者在城里某报纸上为以“百合姑娘”之名“复出”的大满造势写“软文”,惜乎水平太也差劲——该记者正摇头晃脑吟咏其得意文句“西施见了心脏病发,貂蝉见了马脸通红……”,九条又是一手叉腰一手指点,问了句:“这谁教你的?”记者得意:“俺老师教我的!”九条:“哦,你们老师。回告儿你们老师——”记者喜道:“啊——”九条:“说抽他俩嘴巴!”(一边几个妓女给乐坏了……)
  还有前边九条刚带货回来那段戏(第3集)。九爷洗尽征尘,搂着黑猫有模有派地踱步出来,一众姑娘们就沾花惹草地上来蹭油啦。妓女甲:“哟,九爷,年轻多了……”九条不吃这套,不紧不慢道:“我都能当你爹了。”妓女乙:“哟!老九!你一回来这就热闹多了!”九条不承情,一张臭嘴顶回:“有你们这些包子(荞麦按:“这些包子”,比“这堆臭肉”似乎略有口德,却终究不离“吃”这一口(且终究还是逗狗来啃的!)。陈道明本人平常也是老爱拿“吃的”说话:不屑狗仔,说“咱不是那块肉”;作品出来了就交观众评论,说“咱们好比做菜,做好了菜往前堂一送,就完了。”;《归来》发布会不满记者没看过电影就提问,说“那你们问的问题只能全是核桃皮,然后想办法让我们说核桃仁”……^_^)能不热闹吗。”妓女杏花听九爷表扬“瘦了”,喜滋滋问:“好看吗?”九条:“好看——”杏花更乐了:“真的?!”九条侧着脸把刚刚这句拖长了尾音的话补全:“——个屁!”
  
  从春天到冬天(第14集)
  套一句老话,如果说人生有春夏秋冬,那么从这一集开始,九条的人生,就直接从春天跌入了冬天。乔上飞使了条毒计,派人从九条老家乡下接了他老娘来城里“享福”。不明世面的老人家满怀希望颤巍巍登上藏春屋外边的木楼梯,还没等她见到这大楼的“大掌柜的”——“做大买卖”的儿子的面,就被一泼皮伸手一推,滚下楼梯,不暝而终。其实老太太登楼那一刻,观者如我,是悬着一颗心的:正如前边戏毒辣的乔上飞在被绑上山的九条背后那一问,“你娘知道你干这差事吧……你娘还活着?”(从那刻起乔土匪就盘算着使坏了)——虽大字不识却善良朴实、内心里一直以能干能赚大钱的孝顺儿子为骄傲的娘,该如何面对儿子干的其实是那断子绝孙的行当这个事实真相啊。我不敢想象。也不敢想象九条得知娘已经得知时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讲,九条老娘不明真相而终,或如鲁迅所说铁屋子里未被唤醒者们“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究竟也算不仁中之微仁。然而天地毕竟不仁。从棋盘上被唤起的九条走上楼来,拨开众人,目睹的竟是老娘白头萧然,横尸当场,那寸心刀割之苦,又岂是他其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喊“娘!”,可尽万一……
  他用白毛巾,为娘细细、轻轻地,擦拭遗容。他的神态动作如此轻缓精细,生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娘。整理毕,系好娘的领口,然后,拿出大洋,放一个在娘的手心,珍珍重重的帮娘攥好;再放一个在娘的另一手心,也珍重地攥好。九条是最爱钱的人。他自己都不讳言、甚至明而示众。(5集,九条对乔上飞说:我九条就是爱钱,从来不沾色。)但他这么爱钱不是因为爱钱所以爱钱,而是为了让从小穷苦的娘能过上吃好穿暖的好日子。可现在娘都没了。他还要钱做什么?九条看似生活得有滋有味,其实正是无味才无味中硬要嚼出有味。生活的真滋味往往不在当下,而在彼岸,而在希望。支撑九条活下、把他如此厌恶的王八生活(稍后边戏,他给娘出完丧,事都了了,不干了,不干这个他厌恶的王八行当了,被洋金花伙同警察局长逮回来,绑在他那间小黑屋床上,警察局长叼着烟玩着枪吐着雾悠闲地“点醒”他:“我们是一条窝里的狼,你除了在这干下的话,你别无选择。”)过下的彼岸和希望,是他的亲人。干他这行是没身后的。他所有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只有含辛茹苦带大了他的娘。他不能让娘知道自己究竟干的什么,他只想让娘享上他不管干的什么总之能挣来白花花大洋的福。现在,他还要那么多大洋做什么?所以他当着“丧事一条龙”的领班倾囊而下,哗哗哗倒出一桌子白花花的大洋,呆木着交待:“这是,我所有的钱了。让你的兄弟们,把事办好。”
  陈道明准确抓住并保持了九条在娘惨死之后的基本情态:呆滞疯魔。九条为娘整理完遗容,在遗体前,长跪垂首,久久不言。洋金花来劝慰,赶紧收拾收拾,让老人入土为安。九条缓缓抬眼,目光中是哀痛至极而生的呆滞疯魔之意,他一言不发,缓缓起身,抬着这呆疯的眼神,拖着木然僵硬的步子,一步步走近洋金花……瘆人如此,洋妈妈自然惊悚着步步后退,带着过来凑圈子的姑娘们惨叫一声落荒而。九条服孝,白巾缠头,白带系腰,拖根长棍,孤身上山,找乔上飞复仇。他无枪无刀,单人匹马,就这么显然是送死。但他此刻的情绪情态已近乎疯魔,他不管不顾就是要送死。娘都死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都已经坍塌了。就这么死了还好。乔上飞可也真够毒辣,他捏死九条就如捏死只蚂蚁。要捏死前次抓上山就捏了。他故意躲避不出,任九条寻不着一个人,把山寨砸了个稀巴烂。他要让九条求死不能,留在这世上慢慢反刍老娘惨死的啮心之痛。
  
  前后变化(第15、16、18集)
  陈道明精彩地、可以说是全方位无死角地演出了九条丧母前后的外形和情态变化。情态上由冷容寡语懒淡孤傲一转而为呆滞不言似中邪略疯魔——后边戏几次洋金花找九条说事情,洋金花是哗哗说一大篇儿,末了,九条要么是呆痴不语,要么就是神叨叨来一句要挨边不挨边的(这是新东西)。如洋金花说眼皮跳(19集),倚着墙根坐在楼门槛上的九条神叨叨一句“要出事儿啦”,缓缓起身,缓缓转身,缓缓而,边走边缓缓重复这句叨叨“要出事儿啦”,统计下共五遍;再如洋金花找九条来说事情,让他卖了老捅娄子的大满(20集),蹲在地上任黑猫在他肩背“履身如夷”的九条缓缓站起身来,神叨叨仰天一句“打雷啦”,缓缓转身出外,“要下雨啦”……语调鬼气森然,令人毛发悚然。外形及服饰上也展现出可以说是“地毯式”的变化——头发:不再大背头油光蹭亮了,就是个潦倒的中分。胡子:不再是唯上唇有须,髭须修剪有型,而是上唇下颔任杂草丛生。衣服:不再穿那件蓝色缎面袄子,就是那件不下身的孝服黑褂子,胳膊上一朵白花,一个“孝”字。甚至连镇日长对的棋盘都歪着了,不再是正对着了。这个细节真是令人发指的周到。(自然就更没有小茶壶小酒壶几碟小菜那些了。)
  继续当茶壶的九条仍是继续着茶壶的每日“晨课”:喊“起床喽”。但与8集、11集出现的响亮抖擞的吆喝“起床喽!”迥然有别,这儿(16集)的“起床喽”已不再有那个响亮的感叹号,而只剩下唤晨起者佝偻着背、拖着缓慢的木木的重重的步子的一声声有气无力的省略号。略带鬼气。(这个有气无力的“起床喽”在后边18集也出现了。)以往,吆喝完“起床喽!”后他是抱着黑猫懒懒坐在木梯子上晒太阳;而今,他仍是默坐在木梯子上,神情却已不是懒淡,而是呆滞似疯傻。
  如果说象棋之前是九条消闲送日之具,他怀里搂着黑猫摩挲着猫后领子另一手握着泡着当季上好新茶的小茶壶悠然自得地间或啜一口,楼底黑屋里一个人的小日子倒也闪亮;那么在娘死之后,面前镇日呆对的这局棋,则成为他呆滞疯魔化心绪情绪的一个出气口,或曰玩伴。过新年了,在黑夜里黑楼底他那间黑屋子里,他仍是独对棋盘,怀里无猫,手中无茶壶,发不上油,孝服不下身,垂着头,呆呆滞滞眼神斜往上瞅着棋盘上所余无几的棋子。听得楼板上传下来的过年鞭炮声,人群欢呼声,他缓缓仰起头,呆呆瞅瞅头上楼板,又呆呆傻傻的缓缓低下头来,脸上微带不屑的疯气儿更盛了,他突然冒出一个更“疯气儿”的举动——轻缓伸手,郑重摸起一块棋,突然猛地抬手,“啪”地往“敌阵”一块棋狠拍过,嘴里嗫嚅念叨着,那叨叨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甚或连他自己也拎不清(最后一集第24集亦出现九条疯劲儿拿棋子儿拍棋盘镜头,且不再是“啪”拍一下,而是“啪啪啪啪……”狠命连拍数下,嘴里念念叨叨得也更响更狠),然后,小心缩回手臂,收过这块被吃掉的棋,重又回复“呆坐无语对残局”的“常态”(注意,细节:他缩回来后的呆坐,头已不是之前的侧右边低垂,而是往左侧低垂了。这种细节不说明人物的什么,也不表示演员的演技怎样,但这个细节本身的确值得特为拈出。这个细节是为它本身的变化之美而应拈出表之的~)。
  九条在过年给娘烧纸钱之时又被乔上飞派人逮上山。原来乔上飞同时还逮了冷团座。他是要把这俩凑一块,让“最知根底”的大茶壶亲口给冷团座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脉,说清楚小百合的真正身份——她就是他冷团座的未婚妻,大满。可九条软硬不吃,笼袖蹲下,不发一言。请注意这里又是蹲下。连我们乔爷都看出陈道明先生这个演出细节来了^_^——他对九条来了句,“老九呢?干嘛蹲着呀。”然后说了一大堆“你娘的事都怪我”的赔不是的话。九条面无表情,笼袖不言。听了有顷,蹲着转了个方向,屁股朝着“热脸”贴过来的乔上飞。乔上飞终于憋不住怒火,一巴掌兜头打过。九条根本是不会照他乔上飞划下的道道走,他仍是面无表情,笼袖不语,愣头愣脑看定乔上飞,少顷,鼻孔里轻喷口气,神叨叨咧嘴笑一个,站起身来,随意地抬脚踢翻了面前地上乔上飞敬上来的酒碗,抬步便走,乔上飞喊,“站住!”九条站住,回转身,“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竟是大哼其“一字调”,摇摆而。请注意令人不得不击节的是,这段“一字调”改版了:“一匹马踏不破呀,铁甲连环哪;一杆枪杀不败哎,天下的好汉哪;一碗酒哇解不开呀,三代的冤仇哇!一文钱,它难不了,盖世的好汉哪!……”身出山门,余音渐消。——将“一字调”原调中“踏破了”等句中的“了”字改为“踏不破”等句中的“不”字,那就是九条身经大难,实已看破了人世,这世上之事,千难万难,哪是洒脱地唱一声“了”就能了得了的。他这儿看似更洒脱地唱着“不”,更见绝望,更见苍凉。这个由“了”到“不”的改动妙手,如此“聪明”地展现了人物心态的转折变化,必出自陈道明无疑。
  
  帮红莲(第15、16集)
  生念已善念未泯的九条在又一次唤晨起时,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他当心地推开楼上那间堆杂物的简陋小木屋的门,看到了因肺痨被洋金花抛弃于此任其生灭的昔日头牌红莲,挣扎寻死,跌落床下。九条赶忙抱她上床,盖好被子,转身正要离,撑着一口气的红莲从背后唤住了他:“九条,你帮我一次吧。求求你,你再帮我最后一次。”请注意这里有个细节,也就是前文已提过的,九条的习惯是要跟你保持距离的蹲下:他被红莲唤住,重又走过来,要听红莲说什么,却并不是侧坐床沿,而是离着床头就地蹲下。(陈道明这令人发指的一丝不苟的细节功力啊。)听闻红莲此求,九条的第一反应是不假思索,起身离——下手害命?想都别想。但红莲有口气没口气虚弱地在后断续唤他,“那地儿太高,我怕够不着……”已迈出门的九条终于还是停步转身了。他重又进来,从红莲手中缓缓拿过绳子,转过身,深深地“唉……”了一口,回头看看红莲,再长长“唉……”一口,手一扬,往屋梁上抛出上吊的绳子。……九条的无言是他从寡言到无言,心已死,更无言;九条的“唉……”是他所有的嗟叹,都在这两声深长的“唉……”之中了。
  
  赎罪(第20集)
  大满因屡次“生事”,又放火烧楼,洋金花怒而施之以“猫刑”,大满伤重,且之前为赎身而拼命接客染下的一身“脏病”并发,她的命,她的路,实在已到了尽头。她寻死不成,被洋金花关到之前弃置患肺痨的红莲的那间破陋小屋。怕大满死在妓院晦气,洋金花前后两次找九条,让他弄走大满,是弃是杀,悉听其便。九条缓缓抬起呆疯出神的眼,眼纹微敛,定了计较。(陈道明这个“眼纹微敛”大赞,可谓是“微表情”演技的范例:如何在方寸之内,不,纤毫之内,将人物内心活动、人物内心的重大转折与决定“告诉”观众。值得年轻演员们揣摩借鉴啊。)
  九条幽灵一般走进暗夜里鬼宅一般的劫后秦公馆。昔日不辨菽麦锦衣玉食的秦公子,正在黑灯瞎火里递柴火弄吃的。他发现了不速之客,揶揄一句:“稀客上门了啊。”陈道明仍让九条保持着丧母后“呆疯化”的“常态”——他略上略略浮出浅笑,平稳答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语气之诡异已像“夜猫子进宅”了,偏生还要明说出“夜猫子进宅”这一句来“做实”。不知道今非昔比、非复当日那倜傥潇洒的落难落拓秦公子,是否看出听出感知出面前这老九也是“今不类昔”。老九的“今不类昔”,他的“呆疯化”,可以说弥漫在他与秦病鹤接下来整个的一大篇儿对话里。弥漫在话的本身和他说话的情态里。所以下面我要不嫌絮叨,一一照录剧中对话:
  秦病鹤放下碗,拖过椅子:“我这儿就一把椅子,我要坐着,你就得站着。你要坐着,我就得站着。” (电影www.diudou.com)
  九条:“你坐着,我站着(“呆疯话”)。秦先生,我有事儿求你。”
  秦病鹤不信:“我现在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你看看……你能求我什么事儿?”
  九条:“你救救她。只有你能救她。”
  秦病鹤:“谁呀?”
  九条:“你知道,她是谁。”(只言“她”,不言“大满”,亦是话的“呆疯”)
  秦病鹤怒摔碗,戟指九条,大喝:“你这个人贩子!都是你把她贩来的!做出那种不仁不义的事儿来!临了临了,我到这步田地了都!”
  九条竟然不是“照理”的脸现惶愧,他竟然居然脸浮浅笑,语气轻柔,真令人毛骨悚然:“上苍已经惩罚我了……他取走了我老娘的命。”
  秦病鹤闻言,缓缓点几下头:“是……是……可事到如今,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九条:“她对你情深意重,只有你,能收留她。”
  秦病鹤:“(笑着躺下)你呀,你应该找另外一个人。”
  九条摇头:“你知道,他不会收留她的。”(言语似打哑谜,这另一个“他”,显然指的是囿于传统孝子节妇观念而不可能收留他的未婚妻——大满这个妓女的吴大少爷冷团座。)
  秦病鹤:“可是她能要我吗?啊!”(秦病鹤现在穷困如此,他以为无人再看得上他)
  九条带着呆痴中邪的表情平静地走近秦病鹤,双膝轻轻跪地。
  秦病鹤起身过来:“老九,你何必,行如此大礼呢?啊?”
  九条缓缓仰面:“我这是跪——上——苍——有眼哪!”(仰面:“呆疯化”。破折号:语气停顿。影视剧中“停顿”的魅力,陈道明而外,唯焦晃李雪健可令我迷醉。)——九条这一跪,“变起仓促”,与其说是堪堪惊到了秦病鹤,还不如说是更惊到了戏外观者如我:我们须知,前边戏陈道明为九条做了数不清的“欲抑先扬”——他是有多不屑多厌恶院子里妓女们这堆臭肉;现在,他竟然可以为了救一个臭肉,不惜屈膝!屈下他何等傲立不屈的膝!
  接下来陈道明有一个更让我迷醉的表演细节:九条说完这句神叨叨的话,突然,鼻嘴轻喷一口气,咧嘴轻轻一笑。这个神经质的陡然一笑,更是变起不测!变起不测中的变起不测!长江三叠浪的浪里还有浪!这个似中邪略疯魔的九条,他丧母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每一个“下步走”,都那么地令人不测!而事实上,他这“神经质的陡然一笑”,前番已露端倪:那就是他被乔上飞派人二度逮上山,在各种敬酒不吃之后,被大怒发作的乔上飞猛地一巴掌连脸带脖子打过之后,也根本是没有照他乔上飞划下的道道走——反击一个“照理”的大怒发作,而仍是面无表情,笼袖不语,愣头愣脑看定乔上飞,少顷,鼻孔里轻喷口气,神叨叨咧嘴笑一个。但对着乔上飞神叨叨的陡然一笑,是蔑视,是看破,是一切都无所谓。这儿仰天道出“跪上苍有眼”之后的神叨叨陡然一笑,则更多是笑上苍有眼,报应不爽;是苦笑这不爽的报应,为何却是报应到俺娘身上;是也许是终于可以释然了的轻松一笑:他终于可以赎一赎自己的罪了。
  秦病鹤(心软地):“好吧,就看在苍天在上,我秦某,再试试。”
  “呆疯化”已至于其极的跪地仰天的九条,闻秦病鹤应承,他九条的“赎罪”终于落实到地了,他顺势一个大幅度的弯腰,往秦病鹤袍角脚边陡地拜下,头磕到地。(其拜伏之“疯魔化”令人想到央视《水浒传》中李雪健宋江大殿上向皇帝的那一经典跪姿。)——这一帧戏,令我想到十多年后,陈道明出演《卧薪尝胆》中勾践,佯狂装疯之时,高吟“罪人词”,束发高摆,五体投地,如尘埃般拜伏于吴王脚下。摸着下巴深深品啧:一个在角色里、在演出里投入自我灵魂的演员,他的某些演出瞬间,我相信,他的元神是出窍的,我相信他这出窍的元神是具有时空穿透力的,它轻易凿通了不同角色、不同时空的厚厚墙障,绽开、浇铸了类似神一般存在的表演艺术瞬间。这样的瞬间可以存在到永恒。
  不厌“絮叨”,一句一句照录这段台词对话,还有一个原因:我感觉九条如此个性化风格化深具匠心的台词,很大可能是陈道明自撰。因此哪怕不加入对戏的“逐帧”赏析,就直接照录这段台词,似乎也可以视为赏析陈道明表演的范畴。惯于对所演人物进行“二次创作”的演员陈道明,是一个“不安分”的演员,他有“客串”编剧、亲自为角色写台词的创作“偏嗜”。如电影《我的1919》,导演黄健中说:“这个戏大家比较充分肯定的是陈道明的两次发言。这样的戏,情绪发挥的好坏全在演员,演员情绪好了,这场戏就能拿住。这两场戏能这么出彩我觉得是演员的功劳。陈道明的表演确实很到位。我很少拍这种戏,这样大段的讲话。8分钟的会议要让人产生激动,我几乎没有这种经验。这次意外的收获是所有人看完了都觉得从台词的组织、台词的表现到演员的表演都非常完整,我想这是有道理的。陈道明设计的这三段,哪儿是高潮,哪儿要叙述得铿锵有力,哪儿娓娓道来,他安排得非常得当。他一再向我强调,影片结尾的发言绝对不慷慨激昂。他在和会的第一次发言我都是一次拍两条,一条比较慷慨陈辞,一条比较平和处理。他说黄导你最后选择什么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告诉他全部选择都是慷慨激昂的这部分。他说,如果你选这部分,我希望“拒签”的发言我要冷静些带有比较沉痛的低调,这是陈道明跟我提的,我说可以。他说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剧本的台词就没有力量,必须有相当的感情化的台词,我说你写。所以结尾的这段台词是他自己写的。我一个字都没改。他说黄导能不能给我一个镜头一气呵成拍完,我说可以,这个镜头从他离开桌子一直到发言完,是一个镜头下来的。”(《从剧本到影片——我的1919》书272页,中国电影出版社)。再如本剧《梦断青楼》中,导演潘小扬说:“有一次,我觉得实在不行了,就和他说你帮我改改这个台词吧,结果他熬夜修改,第二天拿出来了。”再如《康熙王朝》中康熙于正大光明殿痛斥腐败那段“神一般存在”的大段台词也是陈道明临场即兴发挥。——所以我推测,这段戏里九条神叨叨的台词,很有可能也出自“陈道明编剧”^_^。
  老先生喟然叹道:“好孩子!你能对答出这番话,也不枉了我们相交一场!但为父今日收你为子,又于中秋团圆之夜为你谈行走人世之理,便是要‘赶你出’——”他看着九条吃惊张大的嘴,做手势示意他不要问,接着听,“你愿意陪我终老之心,我怎会看不出来?人生天地间,忠孝最大。而今乱世,忠无可忠,孝道最大。你今日拜我这一拜,我有子如你,于愿已足。但你须记得你还有老母在堂,岂有久留于此、不归故土之理?你明日便离开此地,我让你哑大哥送你。呵呵,好孩子,别难过,你父亲不还有你大哥这个‘儿子’么!你母亲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呵!吧,孩子,外面闯出一身事业来,好好孝敬你娘!得空再回来看看为父,为父就很欣慰了!你行走世间,牢记住为父在棋里给你说的话——八个字:慎思慎行,存善为善。”言罢长叹一声,起身转身进屋。九条早已伏地痛哭不已……
  
  ……若干年后,关中某城妓院名楼“藏春屋”的楼底黑屋里,一个叫“九条”的大茶壶,镇日间独对一副残局。
  
  荞麦花开写于成都
  2014年9月9日(中秋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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