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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 be or not to be”， 这么着还是那么着，这是莎士比亚的问题。等我们离开北京到了上海，“to be or not to be”又变成了大家伙儿的问题了。像我这么个好人，可以这么着也可以那么着，这“to be or not to be”，什么时候又变成我自己的问题了呢？-----《一步之遥》
　　
　　 尽管看《一步之遥》前已不抱有太大的期望，但是从黑暗中的这段京腔独白出现开始，我已被牢牢抓住。在220分钟目不暇接的声色流转结束之前，我已从惊喜转为惊叹。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姜文的电影，却颠覆了我对姜文的印象。姜文用他贯用的带有压迫性的强势叙述，向观众推送了极丰富而不同以往的内容，没有浪费一分钟。
　　
　　 我在看完电影后立即有想写一篇影评的冲动，但是直到最近有时间又反复看了两遍之后，才能大致梳理细节，写出比较完整的感受。
　　
　　 故事的主线很简单，前半段讲的是一个上海滩流氓（马走日）意外卷入花魁（完颜英）的命案过程，后半段讲的围绕命案的追逃、演绎直至马走日被击毙于众人面前。
　　
　　 这不是一部像《让子弹飞》那样的讨好观众的电影。大段的舞台剧表演、快速串联情节的幻灯片、夸张而荒诞的叙事方式、极具机锋的莎士比亚式台词夹杂英文旁白，让普通观众难以适应（对小部分观众来说所有这些则都精彩绝伦）。与其说这是部电影，不如说这是部搬上银幕的舞台剧，在影院看会有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比如电影中穿越冒出来的人类登月宣言、现场直播、机器人、长春电影厂等细节）。
　　但是，这部电影绝对是拍给中国观众看的。毫无疑问，电影脱胎于中国社会现实，身处于中国的生活经历会让观众对电影感同身受。但是穿凿附会地将电影中的每个人、每个细节都和现实中具体的人和事联系起来的做法并无必要，相信也非姜文本意。
　　
　　 正如开篇独白所说的，这部电影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各色人等在乱世中的是“to be or not to be”, 以及各自的选择是如何造成后果并继而成为别人选择的条件。
　　
　　 姜文费尽心思试图展现完整的时代背景，不厌其烦地重现各种细节，都是为了给各人的选择设置背景条件。剧中人物的生活环境用钱、女人、权力、暴力支撑，看似活色生香、繁华似锦，其实充斥虚假、愚蠢、肮脏、杀戮。所有的这些衬托和渲染，都是为了让观众能置身其间，体会到剧中人物是如何面临选择，又是如何做出选择的。
　　
　　 人性既非全白也非一团黑暗，而是黑白掺杂的。肉体生命被本能所驱动，欲望需要被不断满足才能延续生命，人和野兽都是如此。但是人一出生即有同情心、友爱心，不忍看见同类受难死。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性中不但有肉体本能，还有良知，而兽性中只有前者。
　　我无意贬损动物。动物四处奔波乃是为了保全生命、延续生命、壮大生命，而生命本身即是宇宙间第一位的价值。野兽饿了就杀戮食用其他生命，螳螂交配完成即吃掉丈夫，阿猫阿狗和主人亲近也无非因人掌控它们的食物，所有这些行为都是出自本能的驱使，没有对错，没有善恶，除了生命本身什么都没有。
　　
　　 当一个婴儿降生，他对世界一无所知，完全凭本能生存，只会索取；小孩子逐渐成长，对世界有认知，体会到爱，并学习谋生；当他长大成人，他将谋取自己的生存，并因为爱人而承担责任。可是，也有很多人，没有学会认知世界，也没有学会爱人，终生停留在孩童的单纯状态，生存成为他们唯一的生命主题。也有很多人，从小被环境毒害，无限放纵本能和欲望，最终连良知也泯灭，像武大帅所说的”逆向进化“到成为马和猴子的同类。
　　
　　 当人逆向进化到动物时，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有一些区别，但不太大。人懂得更复杂一些的满足欲望的方式，知道用权力换钱，用钱换女人，用女人换权力，用钱经营权力，又或者取小老婆得到权力。各种聪明的方法还会让人上瘾，动物吃饱了就不再杀戮，完成了繁殖就要来年发情才交配，而人却会欲壑难填。当人成为动物，就会穷尽智力和体力获取尽可能多的利益，再想尽各种花样满足自己的欲望，他的眼中没有对错，没有善恶，除了欲望本身什么都没有。
　　
　　 “人迟早得选边站，如果他还想当人的话。”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沉默的美国人》结尾这样总结。人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达到一定程度，就会意识到良知和肉体生命一起，构成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不可分割的底线。每个人迟早会面临要不要坚守良知底线的选择: 是继续作为人而甘愿承担后果，还是选择作为高级动物而满足欲望（获取利益）。
　　
　　 在电影中，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电影一开始的那场COSPLAY《教父》的戏，点明了马走日的身份：曾经的满清贵族，如今的黑社会头目。他在试图挽救满清危局失败后心灰意冷，和同为满人的昔日发小项飞田改名换姓混迹上海滩，一白一黑游戏人间。为了替武七洗钱，他们联手自导自演了一场”花魁总统选举“的精彩好戏，成功将名妓完颜英包装成”花国总统”。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完颜英死于非命，马走日也从此成为项飞田通缉追拿的对象。
　　
　　 马走日对完颜英说过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这不是一个笑话。作为一个经历过翻天覆地的满人贵族，他把这世界看得比谁都清楚。可是，他已经因为两坛子酒被理想抛弃，只能像个孩子似的找点乐子。可是，在逃亡过程中，他做出了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了后果。
　　
　　 马走日有三次选择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次是他大帅府求老相识武六搭救，可是阴差阳错发现项飞田困在马厩中命在旦夕。他选择了救项飞田一命，却因此成为项飞田追杀的对象。第二次是他因为无法忍受王天王当众表演侮辱完颜英的尸体而自投罗网，被项飞田抓获。第三次是他为了保全武六而甘愿受死。
　　
　　 很难说马走日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只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就像他在王天王的片场对武六说的，有些事他做不到。眼见朋友将死而不救，表演杀人辱尸，又或者连累爱人死，他就是做不到。他十分清楚后果，可是他宁愿承担死亡的后果也无法放弃底线。他坦然面对后果，不曾后悔过，因为他自认是一个有“体面”的人，这份体面就是作为人区别于动物的尊严。
　　
　　 项飞田和马走日的人生轨迹有着相似的起点，但是他走向了相反的方向。要不是马走日舍命搭救，他早已被武大帅“马办“。 但是之后他正如武大帅要求的，选择了逆向进化，完成了从人到马再到猴子的转变，同时一步一步重新爬上了动物庄园的顶端。
　　
　　 项飞田对世界是有认知的，也正是因为他认识到做人的底线正是自己爬上更高社会台阶的障碍时，他选择了放弃自己的底线。和当项飞田说感谢大清亡了国，让自己成了暴发户时，他成功的让自己从一个“Old Money”变成了”New Money”。
　　
　　 武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社会的坑爹一族，这些人尽管受过良好教育，却只是受欲望驱动的野兽。他有花不完的钱，玩不尽的女人，可是他并不满足，他很焦虑，因为他被人嘲笑是“New Money”。他愿意花光他爸爸的军费买自己的体面，让自己变成”Old Money”。马走日的体面来自对自己的尊重，而武七的体面来自对别人的侮辱。
　　
　　 武六生于军阀家庭，一开始她是一个冯程程式的单纯文艺青年。她并非对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她刻意回避了选择。她试图沉浸在自己的电影世界，直到她无法回避的那一刻到来。
　　
　　 当马走日告诉众人他其实没有杀死完颜英时，武六和武七姐弟俩做出了绝然不同的反应。武六从主张判马走日死刑转而决定舍命救马走日，而武七在武大帅犹豫要不要枪毙马走日时反问他爸：“马走日有没有杀人有那么重要吗？” 姐弟俩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一个选择坚守良知，另一个为了利益杀人不眨眼而根本不在乎是非对错。
　　
　　 电影中还有一类人，比如武大帅、覃赛男（武六的妈）、王天王等人，他们早已完成了逆向进化，成为既得利益者，并支配和引导整个社会逆向进化。他们或明或暗地限制人们的认知、放纵人们的欲望、鼓动人们的兽性而获得更大的利益。而这些无知又充满兽性的群众则任由驱使，甚至成为杀戮的帮凶。最后导致马走日被枪毙的，正是无知嗜血的群众强大民意。
　　
　　 中国自古以来就不缺道德家，也不缺完颜英这样的大慈善家。可是，我窃以为中国真正缺少的是马走日这样体面的普通人，因为单是保持这为人的体面已经寸步难行。我看到很多像武六妈这样的不缺乏认知能力却甘愿选择逆向进化的“知识分子”，还看到更多的像电影中的大众一样的人。他们自出生至死都在为保存生命这一件事挣扎，他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选择，始终处于动物一般的无意识生存状态。
　　
　　 回到姜文本身，我看到他最近在柏林关于《一步之遥》的访谈，似乎他对电影的票房和观众反应早已有所预料。他甚至说自己作为创作者很满足，因为他已经将要发生的事给拍进了电影，而观众没有超过他在电影中的预期。
　　
　　 我想，姜文老早就活明白了。他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一条马走日的路，而不是一条王天王、成天王或者张天王的路。这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环境条件并非回避选择的借口，正如在中国电影界仍然会有姜文这样的导演，仍然会有《一步之遥》这样伟大的电影。
　　
　　 每个人都有选择。
　　
　　 每个人都面临选择。
　　
　　
作者rockabi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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