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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香港书展上有一个作家讲了一段很耐人寻味的话。她说，我今天来到香港，看到许许多多的本地人和异乡人，当我站在拥挤的湾仔码头，听着各式各样不同的方言、口音，看着各种面孔的人从未身边走过，我就在想，这些擦肩其实都是一生一世在碰撞。
我一直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都是那么孤立无援，但实际上，我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行为，每一次迁徙，每一场离散，却又似乎是经由命运抉择之后，才得以保留下来的日常。这些日常看上是非常平凡普通的，普通到很少有人，会为日常附着什么意义；普通到很少有人会想，刚刚身边的擦身而过的那个陌生人，他曾经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浮沉悲恸，做过怎样难以割舍的抉择之后，才得以和你今天在此，分享这一秒钟平和却可能迷惘的擦身而过。
《千禧曼波》基本上就是一个隐藏了那些大悲大恸的“一生一世”的抉择，只展现着那些貌似平和实则迷惘的“擦身而过”的故事。我们看到舒淇饰演的女主角——Vicky，她16岁出走，背井离乡，来到台北，交了一个男朋友豪豪，像所有市井的情侣一样，他们分手和好再分手。然而，除此之外，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她是最普通的都市女孩，喝酒、D厅、交男朋友、争吵又和好。镜头里，关于她的一切的都是最普通的日常，但日常的背后是什么东西，电影都没有讲。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和豪豪在一起？男朋友像一只狗一样，紧觉而细致地检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究竟怎么想？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她几乎和所有都市里的年轻女孩的日常无异。她们听着相同的D厅歌曲，穿着差不多风格的衣服，谈着差不多的不那么快乐的却又好像是“被催眠”一样的恋爱，一天一天的活着。豪豪也是同样，我们对他的背景也没有什么了解，他拿了家里一块表，他沉默又害羞，但除此之外呢？城里有太多男孩子同他相似（比如Vicky后面遇见的竹内兄弟），他如此的普通，以至于我们难以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缺少安全感，那样多疑；他过得不好，也不想让Vicky好，他那样舍不得她，却忍不住地折磨她。但那些尖锐的东西背后，会不会有一个柔软的内核？一个面目可憎的人总有“前史”。然而，人心里的苦和深，不论是Vicky的、小豪的还是捷哥的，我们都看不到，那些“前史”的部分被消解掉了，留下的是那个普通又不大普通，苦闷又不怎么苦闷的“现在”；留下的是一个又一个在孤独城市里游荡的人，他们不是观光客，却也不一定有归属感。他们锦衣夜行，笑容很漂亮，但也仅此而已。
很奇怪的是，作为一对情侣，Vicky和豪豪却也没有互相交换“前史”的愿望，他们甚至没有什么对话的愿望。他们在一起的交流，除了对峙和猜疑，就是沉默的身体的角力。以至于后来豪豪温温吞吞地说出那句：“我觉得其实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一种温情的东西在流动。像Vicky说的那样，大部分时候豪豪其实是一个“沉默又害羞”的人，以至于他这句突然的感伤，有了一种对自我告解的意味。其实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如果细细追究，谁又真的和谁是一个世界的呢？我们生活在今天这样的时代，一切都被分割，一切都是有隔阂的。Vicky没有想要拆掉那层隔阂，也没想着从这分割的状态变成一体的状态，但是豪豪想。所以他才试图掌握一切关于Vicky的动向，检查她的手机、卡包、发票和身体，想从这些碎片中拼凑更多他没有参与到的那部分关于她的生活。豪豪的偏执背后有一种很令人失落的东西。Vicky一直在走，但豪豪却始终停留在原地。Vicky从家走到台北走东京，似乎很轻易地就决定了变迁，但豪豪却像这个城市中一列掉队的人，走来走，俱是老路。当然，他们都是城市的游荡者，但比起Vicky，豪豪更加没有生存能力。城市或许可以包容Vicky的迷惘、迷失和暧昧不明的无病呻吟，但城市的确不怎么需要豪豪这种人。他吸毒、失业、为人偏执，可笑的是他居然还试图在城市里寻求安全感，在感情里寻求庇护。当他说出“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时候，我其实挺难过的。他的世界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而他却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人的孤单世界，他总“有办法找到她，打电话给她，求她回来，反反复复，像咒语，像催眠，她逃不掉，她又回来了”。这一切其实都是他强求来的。我有一瞬间不大相信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怕孤独的人。但下一秒又会因这城市里有这样害怕孤独的多余人而感到心悸。
曾经很愿意在镜头里展示台湾风貌的侯孝贤，在《千禧曼波》中将大量的镜头对准了逼仄狭小的室内空间。我们会注意到，虽然Vicky一直在走，从基隆老家走到了台北，镜头一切，她又走到北海道。但是城市对于她而言仅仅是一间一间的屋子。迁移对她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不过是换了一间屋子。这是千禧年，千禧年的城市很小，小到一间屋子就是一座城市；屋子里的人差不多的样貌，屋子里的布局差不多的格调。在这个城市越来越小，城市越来越像的千禧年里，Vicky为什么还要选择出走？走与不走差别很大吗？Vicky为什么要离开家？她没有说。她为什么要日本？也许是为了找捷哥，但没有找到捷哥她也没有失落很久。其实，城市是辽阔到囊括得了全世界还是萎缩到只有一间房对都没有太大所谓，城市中最重要的风景并不是建筑，而是人。然而，像一个悖论一样，通讯网络越是发达，人和人所能建立的联系也就越是脆弱。影片开始时为Vicky一行人表演魔术的魔术师朋友消失了，16岁和Vicky一起来台北的萱萱消失了，豪豪消失了，捷哥后来也消失了。Vicky一个人在路上，她肯定会碰见新的玩伴。但那些新的玩伴也会消失。世界已经很小，但人和人还是很难保有那一点零星的联系。这不免奇怪，也令人难过。套用那位作家的话来说，就是错过的都是“一生一世”。
然而，“一生一世”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词汇啊，是一个多么沉重又略显矫情的词汇啊。一生一世需要的是似乎是非常持久的耐心和决心，以至于越来越少的人会记得它，会提起它。它代表的那个意象甚至是有一点可笑的。的确，没有什么可能再是一生一世了。影片的最后Vicky来到了夕张，白雪皑皑，星光点点，一切都呈现出静谧又美好的样子，但那会是她的一生一世？如果真的有什么会是一生一世，那也只会是“流变”。Vicky从基隆出发，逃离也好，游荡也好，总之她终于抵达了一个类似于原乡的夕张，看似终于抵达了一个平静之所。然而，夕张也终有变成台北的一天；Vicky也不会永远安于这份宁静。城市飞速地向前，人也是。不论自愿或不自愿，我们都被裹挟着，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有时我会觉得，我们经过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人、事、瞬间也许真的会留下一点意义，有时我又会觉得，其实也没有。然而，意义看似重要，但没有意义你也无可奈何，没有意义硬要创造意义，也不能算是自欺自人。
想起贾樟柯为《煮海时光》写的序言里提到：“坐在黑暗中看《风柜来的人》，起初我连风柜究竟是一只柜子，还是一个地名都搞不清楚，但萤幕上出现的台湾青年竟长着跟山西老家朋友一样的脸。他们扛着行李，背井离乡了高雄，一进城就被骗上了烂尾楼看电影，但这里没有电影也没有浪漫故事，透过荧幕一样的窗户眺望高雄，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未来。”而当我回过头再看影片开始的Vicky，一脸烂漫的走在天桥上，笑得非常明媚的神情，我想到的就是那些《风柜》里和“山西老家朋友一样的脸”，不论有没有电影，不论有没有浪漫故事，不论他们是笑容灿烂还是面无表情，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烂尾楼上看一场电影，好像看到了什么，好像经历了什么，但究竟那些“什么”是什么？或许只是未知和迷惘。
作者summerwas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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